凤凰笔会 丁鼎

我想谈的并不是荷马史诗或者进击的巨人那些完全虚构的故事。他们是地球上真实存在的，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巨人。

身为Chilula部族的长者和领袖，Minnie Reeves，几乎每次集会时都会再三提及这些巨人是赐予人类的特殊礼物。创世者在创造万物的时候，想要留给孩子们一份特殊的礼物，所以他用所有树木里的灵药，混上每个人的一滴血液，唱诵了一段特殊的歌谣，从而才诞生了这些巨人。“毁灭他们，你就毁灭了众神之爱。如果你毁灭了创世者如此珍爱的事情，那么就是在毁灭人类。”

而对于Yurok部族来说，这些巨人们牺牲了自我，而永远矗立在哪里，成为圣地最后的守护者。在他们厚重而粗糙的皮肤下面，是古老而长存的精灵。在人类出现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存在无数个千年；当人们出现后，他们现身并教导了如同婴儿般的人们如何在这个土地上生存，并将他们逝者的尸骸留给人类。人类从此有了房屋，有了舟车。

他们是无比高大的巨人，同时也是无比脆弱的巨人。

Minni Reeves，这个和影星基努李维斯（Keanu Reeves）有着同样姓氏的印第安长者，我只在一本扫描过的旧书上查找到她的话语和非常不清楚的照片。书中记载她当时已经有102岁了。原书链接：https://www.waterboards.ca.gov/water_issues/programs/tmdl/records/region_1/2003/ref993.pdf

Chilula号拖船，摄于1960年7月2号。Chilula这个小部族在现今已经几乎是名存实亡了，如果你去网上搜索“Chilula”这个词，更大的可能性是搜到一艘以Chilula命名的海军拖船，在二战前就开始在服役。这艘拖船在1944年退役，最终于1997年被海军作为试射靶而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以历史命名的事物，最终也成了历史。

Yurok部族的木房。Yurok部族会从自然倒落的树木中收集木材来搭建自己的屋子。他们的房子从外部看起来很矮小，但是其实里面的地板是低于地面两米左右的，所以如果真的爬进去看其实一点也不小。

儿童身着Yurok部族的服饰。Yurok部族依然存在，而他们的传统文化是当地重要的旅游项目。关于Yurok部族服饰的宣传照片有很多，但是这张里那个小女孩无奈而又好奇的眼神无疑让人印象深刻。

这些巨人，就是北美红衫。

虽然地球上最大生物的席位的争夺经常会有所反复，但是蓝鲸这种级别可以说是远远不够。有一些特别的植物和真菌有着不停复制自身、但又互不分离而成为一个巨大个体的特点，比如在广西和夏威夷常见的榕树林，在严格的生物学意义来说只是一棵巨大的榕树。巴金先生的《鸟的天堂》里描述的一颗榕树独木成林，覆盖面积足超过20亩地。而目前的世界记录保持者则是西澳的一种海草：2022年澳大利亚海洋研究所发表了学术文章正式确认，西澳海岸有整整覆盖了200多平方公里的波西多尼亚海草，其实只是一整棵巨大的海草。如果我们不考虑这种绝对有着作弊嫌疑的巨大化方案，那么最大生物大致只剩了三个候选人：澳大利亚的杏仁桉、北美红杉以及同样分布在北美的巨杉。如果考虑重量和体积的话，拔得头筹的肯定是绝对重量级的巨杉，但是如果我们按照稍微肤浅一点的标准，单纯考虑个头和大长腿的话，那么这顶桂冠最终可能会戴给红杉。

红杉的高度可以达到上百米。目前还活着的最高的一棵叫“Hyperion”，是以希腊神话中提坦巨人之一来命名的。出于保护，她的真正地点并不对游客公开。美国植物学家、同时也是攀爬高手Stephen C. Sillett为了能够准确测量，在2006年带了一个超长的尺直接爬到了树顶，把尺子从树顶垂下，最终得出了115.55米（379.1英尺）这样一个精确的高度。这次攀爬被国家地理杂志全程拍摄，发表于2012年12月，题为”Forest Giant”（森林巨人）。而另有一幅经常被引用的高度对比图，里面可以清楚看到至少三个蓝鲸头尾相接才能勉强跟红杉的高度一拼。

图片来源：https://arusharr.wixsite.com/national-parks/sequoia-trees

别被里面的数字弄糊涂了 – 这张对比图里面的高度单位是英尺。里面可以看到人只是很小一点，而红杉右边就是个头矮一些但是体格明显更加敦实的巨杉。

这些巨人们怎么能长到这么高？他们还能长得更高吗？这些问题回答起来远没那么简单，在问题背后你可以找到植物学、材料力学、生态学、流体力学等多种交叉学科的研究文章，很多都发表在《自然》或《物理评论》这样的高水准学术期刊。大致来说，对于光照的需求会驱使植物长高，但是大部分草本植物的材料强度不够，是不可能长太高的，否则在自身重量下会被压垮。此外，这些巨人一定要长寿，能够有足够的时日让他们可以不停冲击对阳光和高度的渴求。目前已知最老的红杉大概有3500岁（一棵名为Muir Snag的红杉，目前已经死去），而大部分的红杉都有800到1500岁以上 – 也就是说，他们有着充足的时间来突破高度限制。可是就算有了足够的材料强度和足够的生长时间，树木依然不可能无限长高，因为最终限制他们的是水分和营养的输运。在这些巨树的顶端，叶子的生长环境已经开始接近干旱的沙漠了。根据对水分输运的流体力学建模分析，地球上树木的极限高度大概会是400英尺左右（120多米），这和红杉的整体数据大致吻合，说明限制这些巨人身高的应该是“喝水”的困难程度。

当陪伴着红杉巨人的还是印第安部族的时候，人们对红杉木的需求是少量而且良性的。哪怕不考虑神明以及传说这种神秘而内省的理由，使用旧时代的工具去采伐活着的红杉所投入的人力无疑太过巨大，明显是入不敷出的行为。印第安部落只是寻找自然死亡倒塌的巨人，然后制作房子、家具、器具，甚至制作可以出海的独木舟。千百年来，红杉一直无偿地提供给人们这一切，是印第安部族当之无愧的庇护者。

印第安Yurok部落的红杉木小船在Trinity河上

然后这一切被西班牙殖民者的到来一夜间彻底改变。在他们对于这些古老巨人感到惊叹的同时，也会为了仅仅在欧洲各地展示这些巨树，而挑选其中最高大的、最古老的肆意砍伐，只取其中的几段带回去拼接起来参展。在殖民者的屠刀下，红杉精灵们连自身都无法保护，更无法庇护树荫下生存的部族。事实上，大量印第安部族被驱赶、流离失所，连妇女和孩子都遭到成批屠杀。而当时北美上演的悲惨一幕，无疑是电影《阿凡达》的故事原型。

而随之而来的移民人口增长使得对于各种资源，也包括对红杉木材的需求也立刻增长。当1850年西部淘金热开始后，无数红着眼睛去淘金的人们没能淘到一星半点黄金，只有留在当地成为了廉价的劳动力。商业上的有利可图加上大量的劳动力，于是各种伐木公司对红杉林长达百年的摧残也就正式开始。

在早期，砍伐巨树依然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然而随着现代工具甚至自动机械的涌入，砍伐红杉的成本也变得越来越低。取代了马车的铁路，也使得木材运输更加便利，很多铁路的尽头其实就是直接修到了伐木场。一时间，木材砍伐成为了美国西部最大型的工业。当时在伐木公司工作算是个不错的体面职业，换算到现在大体上相当于在亚马逊、谷歌工作的码工们。出于伐木的需求，伪造地契而大量侵占公共土地是很多伐木公司公开的秘密。尽管确实有极少数人被抓，但是大多数的非法侵占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愈演愈烈。伐木公司之间也在不停竞争：为了越来越薄的利润，伐木公司的开采进度越来越快。到1968年红杉木国家公园成立，美国国家开始立法对红杉和巨杉进行全面保护，已经有超过90%的原始红杉林（估计占地7500平方公里）遭到完全无法复原的砍伐和破坏。

和倒下的巨人们合影，在当时是当时很风靡的事情。这样的照片在很多地方博物馆、和加州各个大学的历史档案馆都可以搜到。我随手收集了几张来作为这个随笔的结尾，而这些照片里的人，多半已经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