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济群：佳芬－一个人人都听烦了的故事

　　中国农历春节，照例与大陆的同学、同事互相拜年，共祝平安，今年与小学同学壁通话时提到佳芬，我们俩人的同窗，壁告诉我，佳芬身体欠佳，一米五四的个子，只有七十五斤的体重，可想已是”枯瘦如柴”了，且耳聋不能听电话，我只好请壁转致我的问候和祝福。
　　记忆的闸门打开，一个清秀伶俐的女孩，出现在眼前，她就是佳芬，六十六年前的她，聪明能干，当时我们这一班同学都是十一或十二岁的孩子，除了上学读书外，别的事都不会做，唯有她，能够帮助她母亲做很多家务，佳芬的父亲是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望的老中医，母亲是一个贤淑的家庭妇女，佳芬下面有四个弟妹，因此，她这个大姐就替母亲分担了很多家务事，她不但照顾弟妹，还在上学之余给弟妹们缝衣做鞋，同学们都既羡慕又佩服她的能干，一晃到了高中，正值历史大变革，全国解放，所有同学都各奔东西，寻找自己的前途，佳芬因家庭出身好，参加了解放军，分到医疗队学习护理，我们也就失去了联系，直到多年后才在好几个同学处得知佳芬的消息。
　　她在部队做医务工作，当她十八岁时由组织出面，让她与当时是解放军某部的团长张某结婚，在绝对服从领导决定的铁的纪律下，她嫁给了张某，这样的婚姻谈不上有爱，只能是平淡的过日子，她与张某生下两个儿子，六十年代初张某转业到地方，担任主管几个县的专区专员，佳芬也就随丈夫转业到地方，任当地卫生局办公室的主任，夫妻俩可算是当地的领导人物，生活当然比一般百姓优越许多。随着生活的优越和地位的特殊，一向以”乖乖妹”著称的佳芬，性格变得越来越骄横，对朋友和同学也越变越冷漠，同学们在一段时间内对佳芬的变化都感到难以接受。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佳芬更是变得不可理喻，她参加了造反派，与那些初生牛犊的红卫兵混在一起，政治上的幼稚和天真使她头脑膨胀，令人意外的是她要斗争的对象，首当其冲的竟是她的丈夫，专医专员张某，在揪斗张某的大会上，她第一个跳上台去对准头朝地，两手后举，脖子上挂着一个约20斤重的大木牌，牌子上写着；”反革命走资派张某”的字样，佳芬手握皮鞭，一边抽打着张某，一边开口大骂，喊着”打倒走资派张某”的口号，她这种与丈夫划清界线，革命立场坚定的行动，使台下数百人目瞪口呆，同时造反派们一片欢呼声，叫喊着；”向佳芬同志学习”的口号，会场一片喧哗，一片混乱，佳芬这种彻底”革命”的行为，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让人汗颜，在她抡起皮鞭的抽打下，她的丈夫已经皮开肉绽，几次昏迷又用冷水浇醒，于是佳芬成了当时的新闻人物，造反派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而更多的是偷偷在家里议论”不可理喻，不可理解”的正常人，佳芬理所当然的成了当地造反派的领袖，左得出奇的人物，她的两个儿子当时都是初中生，开始全站在他们母亲一边，喊口号，写大字版，矛头对准他的父亲以及当时被划为”地富、反、坏、右．．．．”等等的人们，随着文革运动的反反复复，渐渐地两个儿子对母亲的行为感到怀疑，进而是厌倦，慢慢地跟母亲疏远起来，佳芬也在这运动中逐渐感到左倾的不得民心，人们是敢怒不敢言，造反派渐渐地走下坡路，她自己也感到疲惫而乏味，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林彪事件震撼了全中华大地，运动也随之发生了转折，佳芬的丈夫张某也从”牛棚”解放出来，张某恢复自由后的第一年事，就是请求有关部门批准他与佳芬离婚，在当时的情况下佳芬没有理由不离，于是两人很容易的离了婚，张某的条件是两个孩子归他，于是，张某带着两个孩子回了江西老家，当地因张某是老革命，还给他安排了适当的工作，而佳芬呢？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她的原单位给了她一个内退（即内部退休）的处理，于是她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家，更失去了儿子和朋友，一人孤零零地回到生养她的老家，这时佳芬的娘家已基本不存在了，父母在文革中先后逝世，四个弟妹各自有家，均有负担，无力帮助她，更主要的是鄙视她在文革中的表现，此时的佳芬，悔恨万千，她在城边租了一间极简陋的房子安下身来，凭着两支灵巧的手，做绣花鞋垫拿到闹市的街上去叫卖，我在多年后见到她，就是她在街上叫卖鞋垫，我和妹妹上街闲逛时远远看到她的，当时我心里升起一种难以容的苦涩滋味，既感叹于她目前的处境，又责备她文革中的行为，我想一个人一生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是光明大道，还是羊肠小径都是自己耕耘的结果，我和妹妹觉得在此种情况下见面彼此都会尴尬，所以有意避开了没有与她照面，从此以后，佳芬在大街上叫卖的影子常在脑中出现，我常向凡是能知道她的同学打听她的情况，大约两年后，同学们传来消息，佳芬与胡某结婚了，这个胡某也是我们的中学同学，他高我们两班，反右时胡被打成右派分子，一直没有结婚，靠卖菜为生，他们俩人不知在什么情况下相遇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很快便走到了一起，据说两人相处融洽，过着清苦的生活，我们都庆幸她总算有了伴，也算有了个家，谁知好景不长，胡某患了膀胱癌，无钱医治，既没有手术，也没有作一般性的治疗，在与佳芬结婚后八年去世，佳芬又过起孤独寂寞的生活，无独有偶，佳芬的前夫张某回到江西后，也与当地的一个女干部结了婚，也是在八、九年后，这个妻子患脑溢血突然逝世，这时佳芬与张某所生的两个儿子均已大学毕业，而且事业有成，兄弟俩商量应该回外婆家找母亲，他们认为不管母亲犯了什么错误，那都是历史造成，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一个特殊年代发生的特殊事件，在那一段历史时期，不论你处于任何位置，生活在什么地方都是无人幸免的一场浩劫，中国不知有千千万万个家庭在这场浩劫中发生了千千万万个难以说清的悲剧，责任不应由母亲负。于是他俩从江西到了西南，找到了无依无靠的妈妈，当得知母亲目前是孤身一人时，两个儿子和儿媳一致建议同样是单身的父亲和母亲复婚，在孩子们的好意撮合下，这一对历尽苦难，文革中的受害者，在经历了三十多年的艰苦后又复合了婚姻。现在佳芬虽然身体欠佳，但她总算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与丈夫孩子们享受着天伦之乐。我祝愿他们一家平安幸福！愿她早日康复。
　　2012元宵节于鳯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