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笔会】 丁丁
我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这个故事。因为从心里的感觉来说,那是一部极其复杂而混合了无数黑白画面的、浓烈而苍老的情感:相比于半个夜晚零敲碎打的随笔,也许百万字的长篇似乎应该是更加合适的体裁。
风起了,努力活下去吧。
然而我知道,为了这种心情,我一定要找一个文字的开始。
这个开始的地方,其实离我现在的凤凰城不算太远,开车2个小时内可以到达。虽然现在的我不大可能兴致所至就直接驱车而去 ?我依然能打开Google地图,搜索”Airplane Graveyard”,切换成卫星模式,用鼠标一点一点放大那一排排奇特而整齐的队列。放大,放大,再放大,你会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架架的飞机:这就是位于 Arizona著名的飞机墓地。总数近4000架的飞机,静悄悄地躺在那里,不再飞翔,不再理会岁月的变化,宁静而安详。
虽然只是对着屏幕,然而在卫星模式的地图中,我其实是对着地球的一个角落,悠然地俯瞰它们。坦率地说,我羡慕它们。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它们只是停滞了时钟的脚步,没有病痛的煎熬,没有离别的忧伤。在沙漠干燥的气候中,除了微微的尘土,它们的身姿和年轻时一模一样。在想象间,我甚至可以漫步在那些外表年轻而内心苍老的飞机们中间。当然,我根本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航空爱好者:那些狂热的爱好者应该能够一眼就辨认出各种各样的旧机型:P40,B25,Ki-84……事实上,它们在我眼里不过是各式各样的飞机而已。可是唯一有一种机型,我想我自己还是一眼就能够认出。
它就是 -零式战机。
它是一个神话,一个实实在在存在过的神话。
风起了,努力活下去吧。
二战时期中国政府迁都重庆后,日本对重庆的空中轰炸可以说从未停歇。虽然空中打击比陆军进攻要方便的多,可是重庆四川一带多雾的气候让日军的轰炸机常常失去目标而只能胡乱投弹,而且飞行中也经常被中国的战斗机拦截,陆续有不小的损失。从已被占领的汉口基地到重庆的距离往返接近两千公里,远远超出了日本当时主力战机三菱96式的最大航程。在零式战机出现以前,中国对日本的空军虽然不算有多少优势,但还是大致处于可以对峙的状态,甚至中国空军还一直计划着集中空中优势兵力打一场歼灭战。而零式战机编队在中国上空几次被目击一直被分析为一种可能的新型轰炸机。在这个前提下,9月13日,由中国空军第三大队 34架战机和日本12航空队的13架零式战机在重庆璧山上空正式遭遇。
而这个神话,就开始于1940年9月13日,中国重庆璧山的上空。
这绝不是一场对等的空战:中国空军大部分都是苏联的老式战机。双方飞机性能的巨大差距,可以比拟成最佳状态下的拳王泰森和幼儿园小孩子的差距。这个空战完全就是34个柔弱的小孩子义无反顾地冲向了13个强悍的拳王泰森。但令人心痛的是,那些冲向拳王的孩子们对如此强悍的对手一无所知。其实,相比日方那些还在熟悉飞机性能的飞行员,中方的飞行员其实有着更为丰富的空战经验。但是这些经验,依然只是如同打过群架的幼儿园小孩的经验,他们很快发现其实还不如没有。
他们首先惊讶于对方无可匹敌的机动性:以往的咬尾追杀战术完全失效,相反会被对方如迅猛的野兽一样在瞬间迅速反咬,完全弄不清楚对方是如何做到那么小的转弯半径的。随之就是防护钢板周围不停地被子弹无情地敲响,而无论如何坚持,左、右,都无法逃离被击落的命运。有些经验老道的中方飞行员急转下坠才大致摆脱,而这样他们只能在外围低空看着自己的战友们一架一架由高空冒烟坠落。然而他们忍着心痛,依然在外围躲闪纠缠,他们心里其实有着充分的理由。现在上去打不过对方,可对方打久了,总会”累”吧?
从汉口来重庆远袭,对方必须留下一定燃油返航:当对方返航时再去纠缠应该会奏效。然而中方飞行员的判断依然错得离谱。拳王用拳轻松打死两个小孩子,再次面对第三个也不会累。相比当时的其它所有战机,零式战机极其无理地同时拥有高机动性和超长续航性。等逃到外围的中方飞机回头一拥而上的时候,遭到的依然是钢铁般的野蛮重拳,一丝一毫的力量都没有减少。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杀戮,一场现役拳王对小孩子的空中杀戮。
日方统计中方被击落各种战机27架;而中方统计自己被击落24架。有一点双方的结论是一样的,那些强悍而得意的拳王们,13架初试身手的零式战机,丝毫无损地离开了战场,仅有一架在回航时意外损坏。
中国空军在璧山上空遭受重创。中国航空委员会顾问陈纳德(顺便说一句,中国航空委员会的秘书长就是宋美龄)在中美往返组织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的时候,顺便向美国军方正式报告了日本的新式战机,当时却并未引起过多关注。日本人的新战机,在美国军方眼里并不比日本的鲤鱼旗更可怕,陈纳德的报告也被束之高阁。留在中国战场的陈纳德只有从一场场痛苦的战损中汲取可用的经验,分析零式战机的弱点。
回头看来,在中日空战这盘的已经断然无比劣势的棋局下,陈纳德绝对是不世出的翻盘高手。在不算多的几次对零式战机的遭遇以及骚扰试探之后,他总结出了几点对付零式的战术,极大地减低了中国空军以及飞虎队对零式的战损。而这些战术,包括突然接近,迅速开火,而其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打了就跑,甚至打不着也跑。
传统上,这种打了就跑的战术是动摇军心的胆小鬼行为。甚至英国的皇家海军航空队如果这么做,会被送上军事法庭。陈纳德本人应该是知道的,但是他丝毫不以为意。中国空军和飞虎队按照他的要求,突然窜出来开火后就立刻俯冲,然后像胆小鬼一样迅速逃离,决不回头。虽然这样歼敌比率不高只是骚扰为主,但不停地骚扰也让日军感到非常麻烦。更重要的是:无数在中国上空一直活下来的中美飞行员,应该都在感谢陈纳德。
风起了,努力活下去吧。
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后,太平洋战争爆发。陈纳德的报告和经验依然无人问津。在日美太平洋战争初期,零式战机迅速统治了整个天空。当时日本一共只有300架零式,投入太平洋战场250架,却在几个月内消灭了盟军三分之二的战机。而整个战局的转机以及神话的终结,却是1942年6月3号,一位名为小贺忠义(一说为古贺)的日本海军航空队兵曹长的身亡开始的。
小贺当时驾驶一架零式战机在返航途中发现燃料泄漏,不得已迫降在海上一个荒岛。降落后,大雨后不久松软的泥土迅速下陷,机身猛烈倾倒,折断了正在座椅上的小贺的脖子。5周后,一支美国搜索队对发现了这架陷落在荒岛的飞机和依然卡在座椅上小贺的尸体。最重要的是,这架零式战机除了油箱被地面机枪击穿了两个洞外完好无损。
在小贺的飞机被美国资深飞行员多达24次试飞后,零式的秘密被彻底破解了。美军设计新战机有了针对目标,而现役飞机也有了良好的战术来摆脱零式的追击:高速右转或俯冲。这种战术和陈纳德依靠望远镜以及幸存飞行员的描述得来的判断基本一致。而在机动性不逊于零式并且有更强火力更厚装甲更高速度的F6F迅速被投放战场后,零式就彻底沦为战场的陪衬了。到战争后期,零式就只是神风敢死队的自杀配备了。
风起了,努力活下去吧。
”Le vent se leve! ?nbsp;ilfauttenter de vivre!”
这个有些迷茫而忧伤的诗句来源于法国诗人Paul Valery的《海滨墓园》Le cimetieremarin。没有上下文的时候,这句诗其实有些不知所云,然而这句没头没尾的诗句在日本小说家堀辰雄作品《风起》(日语:風立ちぬ)中不停地或隐或现,仿佛一根纤细的蛛丝在暴风雨中,你几乎看不见却知道它的存在:只是一根细细的连接却一直没有断开。而这部小说被改编成的电影中文名叫《逝风残梦》,是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风华正茂时被忽视的作品。现实生活中称得上幸福美满的两人在影片中一如既往地表演着悲剧:百惠在战争结束前死于肺病,而三浦在战后回到东京,只能一人永远回忆着爱人的笑容。
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名字也叫《风起》,或者也翻译成《起风了》。这部影片不是一部简单的改编,而是是融合了堀辰雄的两部小说《风起》、《菜穗子》以及零式飞机设计师堀越二郎的生平故事。两部长篇小说加上一个人的一生,最先出现在他的漫画连载中,而后全部浓缩制作在一部动画电影中。影片的主线一直显得模模糊糊,就连零式飞机的实景镜头都只是最后一闪而过。坦率地说,宫崎骏似乎根本没想让人看懂,他大概只想留下一部展示人生的作品。
到底什么是人生?能不能在一部影片的长度里展示?宫崎骏几乎是用临死前弥留般的快速回忆的手法来片段了堀越二郎的一生以及两部小说的全部故事。各种形态的飞机,昏暗的天空,突然的地震,城市的人群,战争的残酷,更有美丽到无可比拟的菜穗子 – 宫崎骏的动画中很多女性都很可爱,秀丽,但少有如此美丽和凄凉到让人心碎的女子。
才华出众的战机设计师堀越二郎1982年去世。
而小贺的零式战机一直被美国军方妥善修缮保养,有可能是现存唯一可以起飞的零式。后来它曾经被运往日本琦玉县所泽市所泽航空历史纪念馆,由退役美军飞行员在来自全球500多名航空爱好者面前重新升空。
风起了,努力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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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介绍:宫崎骏(Miyazaki hayao)是日本动画导演及漫画家。《起风了》是他以自己的连载漫画改编的动画电影,也是他目前最后一部执导的影片。由于故事涉及零式战机设计师的生平,这部作品获得评价贬褒不一。然而我觉得,千千万万普通或不普通的人们,在战争的风雨中能做到的,只是努力活下去而已。我们对战争的纪念不能,也绝不应该简单地指向仇恨-那样其实只是在心里埋下了再一次战争的种子。作为结束,我希望把这一幕画面定格到你的眼前:当退役美军飞行员把小贺的那架零式升空的一刻,来到现场的几个日本老航空兵倚着拐杖,泪如雨下。
对千千万万普通或不普通的人,现今的和平,如此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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