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城 唐孝先
中国道家音乐一代宗师华彦钧(1893-1950),小名阿炳,江苏无锡人,1914年21岁时就是无锡城裡道馆雷尊殿当家道士。 「34岁那年双目相继失明,因生活所迫,流浪街头,卖艺为生。」(见2006年2月10日扬子晚报网《无锡阿炳,一城何来两故居》),故有外号瞎子阿炳。从此阿炳穷困潦倒,贫病交迫,终其一生。阿炳又是一位蜚声中外的民间音乐家,他演奏的《二泉映月》跻身世界十大名曲之列。
2010年02期《苏州杂志》上发表了冬苗的《陆文夫一生的「阿炳情缘」》,该文曾被《扬子晚报》、《报刊文摘》转载。作者冬苗(董淼的谐音笔名)自称是着名作家陆文夫的老朋友,文中记述陆文夫在阿炳死后不久,採访阿炳妻子董催弟(另有写成董彩娣,「催」、「彩」无锡话中同音。笔者)的经过。同样这篇文章,隐去作者名字,题目改为《1950年瞎子阿炳上吊自杀的内幕?#12299;,近日在微信公众平台广泛流传,66年前阿炳的死因,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人们难以置信。
笔者是无锡人,民乐爱好者,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我喜爱得如痴如醉;阿炳的人生经历,我从中学时代就开始想探索。我查阅大量资讯,都说阿炳因病去世,属正常死亡;世界上只有唯一这篇文章,变换不同的题目,转述陆文夫的「上吊自尽」说,为非正常死亡。
支持阿炳因病去世说的主要例证有:
《维基百科》:1950年12月4日华彦钧病逝,终年57岁,无后,葬于无锡西郊𤨪山一和山房道教墓地。其妻董彩娣于1951年3月27日病故。
《百科百度》:1950年12月4日阿炳病逝,终年57岁,葬于无锡西郊㻧山脚下「一和山房」道士墓。
2006年4月14日《人民日报海外版》第15版(中华文物)载有苏迅《「二泉映月」诞生地》一文,文中说:「这年(1950年,笔者)12月12日(另说12月4日,笔者),阿炳大口吐血,一代大师的生命之焰在这座破落小阁楼中溘然而灭。」
2009年12月16日《世界日报》F4版刊登戎林文章《二泉映月和瞎子阿炳》,说到「令人悲痛的是,阿炳这个音乐界的奇人,由于贫病交加,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第二年(指1946年,笔者),竟然吐血不止,在病榻上拖了四年,直到一九四九年(实为一九五〇年,笔者),当北京音乐学院(应是中央音乐学院,笔者)请他北上执教时,他竟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网络文章《1950年瞎子阿炳上吊自杀的内幕?#12299;中写道:
陆文夫还很年轻的时候,刚从苏高中毕业,返回老家泰兴;在华中大学集训半年,又跟随解放军渡江,到《新苏州报》社当记者。偶尔听了二胡曲《二泉映月》,热泪盈盈,整个身心受到强烈震撼,夜不能眠,挥之不去,便专程去了一趟无锡城,到崇安寺雷尊殿去访问瞎子阿炳。那时,大概是1950年冬天,下了场罕见的大雪,天气极为寒冷,滴水成冰。
陆文夫来得迟了,他没有见到《二泉映月》的作曲者;差了一步,瞎子阿炳已在半个月前过世了(正确日期应该是1950年12月4日上午9时许)。正所谓,失之交臂,阴阳阻隔。瞎子阿炳的老伴董催弟(现误传为董翠娣或董彩娣),在阿炳灵前点香、烧锡箔。阿炳没有遗像,半桌上只有简陋的白木牌位,写着「华彦钧之位」几个毛笔字。据他妻子董催弟说,阿炳是上吊自尽的。他虽给天津客人(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曹安和二人从天津来),录了《知心客》等曲子,一个铜丸(铜钱)亦没有捞到。那天起身,阿炳想弹弹三弦(家中仅有一把破三弦),取下一摸,咦,蒙上的蛇皮,被老鼠啃了一个大洞,阿要触霉头!阿炳又犯瞎心思了,他想,这样寒冬腊月,怎麽会有老鼠出现?一定老天爷跟他过不去,不准他弹曲,不让他活下去啦,再加上烟瘾发作,呵欠连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家中短粮已久,颗粒全无,借贷无门,饿得直在受不住。趁催弟出去讨点冷饭时,一个想不开,抽出道袍上的腰带,樑上一挂,去见阎王嘞!
所以,瞎子阿炳(华彦钧)是上吊自尽的,不是如今《无锡市地方志》上记载,患病身亡。
老陆这次探访,记录了不少真实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他请董催弟到前街「王兴记」吃了碗双浇麵,包了几隻小笼馒头给阿炳上供。临走时,塞给催弟八万人民币;那是旧币,相当于如今的人民币八元。
读完这一节,我顿生疑问,让我一一说来。
1, 阿炳的《二泉映月》、《听松》
和《大浪淘沙》等六首二胡、琵琶曲,1950年9月2日起在无锡录音,分两次录完。录音在阿炳生前,从未在公开场合播放,陆文夫人在苏州,怎麽会听到《二泉映月》呢? 1951年天津人民广播电台首次播送《二泉映月》,同年阿炳录下的六首曲子,才灌製成胶木唱片。
2, 阿炳的牌位,并不是简单「华彦
钧之位」几个字,阿炳的邻居许忆和说:「?#38463;炳堂兄华伯阳取出阿炳的神主牌位,牌位外层写着:先祖师华彦钧霞灵位,嗣孙徒卫晨奉祀。」
3, 《世界日报》曾刊载方永施《华
彦钧创作二泉映月》一文,说「一九五〇年夏天,杨荫浏先生听到他(阿炳,笔者)生活情况,知道他不久人世,觉得此天才音乐家,如不留一点作品在世上,那太可惜了,于是约同同事曹安和、黎松寿、祝世匡等先生到无锡去找阿炳,实地为他录音,同时给予资助。」,并非「一个铜丸(铜钱)亦没有捞到。」
4,阿炳三弦「蒙上的蛇皮,被老鼠啃了一个大洞」,并不是发生在阿炳临终那天。2002年12月22日的第979期《世界周刊》上发表了无锡人郭罗基的文章《瞎子阿炳长街行 二泉映月裡的叹息》,文章中提到,抗日战争胜利后一段时间,郭罗基在无锡街头看不见瞎子阿炳的身影,他「看了杨荫浏先生的叙述才知道,瞎子阿炳有点迷信(他本来就是道士嘛),因为老鼠咬断了他的琴弦,咬破了蛇皮,他认为不吉利,从此罢休,弦管绝音。」
5, 笔者小时候,有道士到家裡
来拜忏,我近距离看到道士所穿道袍上不用腰带。阿炳临终所在的房间,没有可以上吊的樑,何以「抽出道袍上的腰带,樑上一挂,去见阎王嘞!」更何况他是体力极度虚弱的盲人?并且阿炳平时也不会把道袍当作家常便服穿,他入殓时才会更换上道袍。
6, 王兴记是无锡有名的馄饨
店,原址公园路路北,城中公园南面,靠皇亭小吃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笔者经常跟母亲到王兴记吃馄饨。门面不大,进店堂有多张八仙桌。往裡走左转,有火车高背椅式的雅座。我和母亲就坐在雅座吃馄饨。那时王兴记还卖小笼包子(无锡话叫小笼馒头),不卖麵条的,所以何来「双浇麵」请阿炳遗孀吃?以各色麵点着称的无锡拱北楼麵馆,近在咫尺,何不去拱北楼吃麵?
以上诸疑点,让笔者认为阿炳「上吊自尽」说不能成立。
那麽冬苗怎麽会写出这样一篇文章呢?
《世界日报》是北美最大的华文媒体,在美国、加拿大华人社区影响广泛。2002年12月22日《世界日报》附刊《世界周刊》刊载的郭罗基的文章《瞎子阿炳长街行 二泉映月裡的叹息》,自1993年4月就定居加拿大蒙特利尔的文化人冬苗,一定阅读过。
郭罗基在文章裡,回忆他亲眼目睹阿炳刚与世长辞的现场情境:
1950年,我在机关工作。(郭罗基时任无锡学生联合会主席。笔者)我们的机关位于图书馆路。一个冬天的早晨,忽然听得妇人的哭声,好不凄凉。我走出机关,寻声探问哭者谁?那时工作极忙,无暇旁顾。我在这裡进进出出无数次,竟然没有注意到隔壁弄堂(小巷)裡就是雷尊殿。
走进雷尊殿,有人告诉我:「瞎子阿炳死了。」我心头一怔。哭者正是董彩娣。我看到瞎子阿炳身穿道袍,躺在那裡,还是戴着墨镜。这是一位在我少年生活中留下印记的人物,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永别了。我深悔没有及早知道与瞎子阿炳为邻,他也许需要帮助。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民政局社会救济科。对方答应:「你放心,我们派人去料理。」我再也没有过问。二十几天后,又听说,董彩娣也死了!一对穷夫妻,平生多恩爱,也许她要追上去扶他过奈何桥吧!
冬苗文章裡和郭罗基文章裡有两处完全吻合,1,阿炳死时身穿道袍;2,阿炳的遗孀董彩娣(董催弟)在阿炳死后二十几天也去世了。
作家陆文夫于2005年7月9日去世,冬苗的文章发表于2010年初,陆文夫在4年半前就不在人间。陆文夫到底有没有採访过阿炳遗孀,冬苗的文章是不是凭自己的想像力,加上一些历史资料虚构而成,在文章发表时就死无对证了。
冬苗老先生本人也于2015年12月24日去世。我们无法核实他的《陆文夫一生的「阿炳情缘」》是「史实文章」,还是他的「虚构小说」,看来无疑就是「虚构小说」了。
由此可知,阿炳「上吊自尽」不是事实。
阿炳临终时所在的房间,无处可以悬樑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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