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天公不作美
还是说说当这个芝麻绿豆的村官事吧。
不过,别以为那时当上一个村官就有作威作福的资本了。不,不。在围城外你可以尽情地评头论足前任怎么得没眼光,没魄力,你也可以凭一点知青的知识保留一份文化的清高,心中暗中得意,但在上百口嗷嗷待哺的嘴巴面前,那时的队长还是得事事小心经手,整天担惊受怕。
其实,没有责任,没有无奈的奢望,种田还是很享受的。
闲了一冬的农人蓄积了力,铆足了劲,当然也积够了肥料,就是为了开春生这秧苗娃娃的。最好的土地、最好的肥料、最便利的水流以及最勤快的农人统统归秧苗享用,这秧娃子能不自在么?一眨眼的工夫那挺似葱白的小苗,就变成软似绒毛的绿毯了,看着也舒坦。如果不是在晨曦中轻轻拨去罩在苗尖上的露珠,俯下身去捕捉那淡淡的苗香,你还会错过这世间最纯洁和天然无邪的香气。那吃母乳长大的孩子直到十来岁还能让人闻到奶香,这秧苗香也是一样,闻到了让人陶醉充满遐想。
待插到大田里,这秧苗就改名为禾苗了,脾性便恣意起来了。那根便露出白生生的触角,试探着霸下更大的地盘。得了新鲜水肥的茎叶也伸手张指的,像那孔雀舞的舞姿那样,想要得到这世界上的一切,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若正有一丝风略过,那青春得意的禾苗们便更加放肆起来了,或而勾肩搭背,你打我闹的,或而聚作一团,悉悉索索说着她们自己永远笑不够的话题。那气息也就随风荡漾了。那是一种充满着浓郁活力的清新味,像那疯天疯地的中学生,脸蛋儿可爱,却满头的脑油味,不管你愿闻还是不愿闻。
禾苗真正值得称颂的美丽是在孕穗的时段。那窄窄的叶子慢慢地变宽了,而且一片比一片长。原本看不见的茎干也变粗变挺拔了。农人常说,蛤蟆没颈,细女(方言,指孩子)没腰,现在再也说不到禾苗了。羞羞答答的嫩黄和浅绿也已经被浓浓的墨绿完全替代了,放眼望去,那绿浪翻滚,时不时地反射着太阳耀眼的金光,说那是绿色的海洋真也一点不过分。
再以后绿色的海洋就被稻穗掀起的一轮淡黄的波浪所代替,让田野、河谷和山坳间立即充满了稻花的香气,进而便收获漫地金黄了。你看,劳作的辛苦很容易被诗情画意淹没了。
可是风不调雨不顺呢,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不知怎么搞得,那年春天竟然没雨!那古诗说得”烈日炎炎似火烧”场景竟然在春天出现了,别说没水整理大田了,就连秧田都变成龟裂的龟壳了,那可怜的秧苗就像干枯的小草在等待上天的乞怜。老农在那里敲着旱烟锅,很沧桑地告诉后生,当年也有过这般如此大旱等等,老妇人则在家里,没义务却很虔诚地为老天摆上几支香,保佑平安。那没有担当的后生也来凑热闹,说是某天晚上,一条水桶粗的大蟒从山上下到小溪喝水,吓得他不敢洗澡,裤子落在了溪边—–。
后来小溪也没了水,村里唯一的一口井就成了村民的最爱。这口井虽然很深,但从地势上看却是个好风水之地。高虽高了点,却是两个高坡相交之处。那水夏天喝起来冰凉,冬天却冒着热气,一村人全靠这点水维生。现在连山上的树叶都干得像柴火,有点火种就会烧起来,这地下还会有水吗。所以每天深夜抢水就成了常规的事情。平常再关系好的农伴,在没水的状况下都会变成发疯的水牛。一般农民全家老小一天有一桶水足够,可我们知青十几个人一天就要好多水,所以有点冲突,被人埋怨在那时只能装作听不到,因为谁都不想被渴死。在生存的底线面前,人和动物都是一样的。
作为队长,有时也要调解用水发生的矛盾,比如阔嘴将木瓜排队的水桶扔远了,长兴把苟仔的水桶打烂了等等鸡皮狗毛之事,但他们联合起来反唇相讥,都是你们人太多,抢了我们的水,我常常无言可对。可将我们的水桶丢远了,惹毛的我也不顾队长之尊,破口大骂,是我们愿来这里的吗!我们就不要活了?
气管气,骂管骂,可管事的还要想法子,于是找来了挖井的。据说这挖井的远近有名,会看风水,一点地穴就知道哪里有水。可待他找到了井穴,我才发觉盲目崇拜权威其实是很可悲的。
我们住的村子坐落在山坡上,顺坡而下依次是公共厕所和水塘,尽管厕所就在水塘边,村民都在水塘洗菜洗米洗衣,女人们晚上见没人,还抹几下身子,无人见怪,也无人生病。所以当那个挖井的老法师选定在靠近厕所和水塘边的下方为水穴时,村民们虔诚地雀跃地庆幸了,因为大家都被没水喝吓怕了。我们知青说水源可能被污染等等,但反对也没用。
挖下去水井果然是出水如涌,渴急了的村民迫不及待地打水享用。但没几天,上面水塘里的水位就下降了,那公厕有没有肥水下降没人愿去验证。不过村民们在私下议论,这新井的水没有老井的水甜—–,我们自然也喝了几天。有水总比被渴死强
比井水更难搞定得是田里的水。我所在的生产队有八百亩水田,基本就是靠天吃饭的那种。那里属于亚热带气候,每年二月到六月总是雨水不断,基本上满足了水田作业的需要。但总有几年天公发脾气的时候,现在说起来就是什么厄尔诺现象,那老天会从春天到夏天老是瞪着蓝眼睛,不流一滴眼泪。那时的农民却是欲哭无泪了。没水弄成水田的也就成了沙漠,大风一起就风沙遍地。已经将秧苗插下去的因为没水继续维持,而成了龟壳地,可怜的秧苗就像绿毛龟身上的草丝,无力地摇摆。
好在村里附近有个本县最大的水库,每当旱季来到水库就放水救田救庄稼。水库虽然是本地老百姓自己无偿堆的,但用水还是要付钱的,因为是年终统算,所以那时没人计较钱的事。一听说今天晚上水库的水归自己队里所用,整个队里的农民都像赶集一样兴奋。那时每个农民还有点自留地,可以种菜,也可以种点水稻,没水大家一样倒霉,可有水呢,农民晚上就像黑夜精灵一样,没一点灯光也可以千方百计地将那远处的水引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引了水还要特别小心地潜伏看护,否则,有人悄悄地给你截了流,肥了他人田。
可管事的就没这般福分了。水库放水是限时限刻的,如果你队的水渠由于常年不疏通,有水权而没有水路,那就怨不得别人了。所以男劳力那晚上就是沿着渠道行走,遇到葛藤砍去,遇到淤塞便挖通。水库放水都是从水库底层放水的,水特冷哪怕是五六月,晚上碰到也是刺骨的寒,而且一晚上都在水里趟着走着,这幸福感就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了。后来年纪大了,脚踝上面老是疼,想必就是那时落下的。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那渠道没通水的时候,上有灌木林,下有青草,倒是个荫凉生活的好地方,麂子野鸡都会到此地寻求安乐。当然蛇蛙之类也喜欢这样的生态。但一通水就不安乐了,会飞的会跑的赶快上堤坝,那不会跑跳的就顺流而下了。那时没手电,有也舍不得电池,一般是几个人提一盏煤油灯照明。只听得那边高兴地大叫,我抓到了一条黄鳝!大家正愁没乐子呢,噼里啪啦踩水而去,一看,一条手腕粗的东西被那位攥在手里。眼尖的嘴也快,大叫是蛇。于是又是一阵噼里啪啦,所有乘兴而来的好事者一下作鸟兽散。其实哪有这么好的事,那渠道干了这么久,除了蛇神牛鬼谁会在这里歇凉呢。好在那是条无毒的青蛇。
在小说里看到农民为了争夺水源,不惜付诸以武力,以为那是作家在增添故事情节,下乡后才感到这个情节一点也没杜撰,为了生存,农民确实是什么都会干的。我所在的山区也是属于地广人少的地方,所以有哪个地方想移民过来,通过一定的手续,向周边几个队匀几块地就是另外一个村落了。那时湖南湘潭搞了一个大水利工程,很多湘潭移民到我们附近安家了。那湘潭的人性格都强悍,有吃苦精神,也好与人斗,和那个大救星一样,动不动就其乐无穷地与当地人发生冲突。比方水库放水了,每个队都按照公社的布局有个先来后到,可他们无法无天,只要你人不在,他就敢挖开你的渠道阀门,让水往他那里流去。
所以那水渠阀门看管是个勇气活,也是个智力活。虽然不用夜晚趟水,可村民们哪个都不愿去,说是湖南人会”抠”(点穴道),让人给来一下,会受伤。其实,那也是江西老表的胆怯,湖南人强悍是强悍,未必人人都会此招,就像外国人认为中国人都有功夫一样。给自己壮着胆,本官血气方刚只得亲自上任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湖南男子坐在水渠分流闸门口,边上横放着一把弯柴刀,虎视眈眈地迎接着我。再一看,水渠被这汉子挖了个口子,而且在通往我村的水口上被他塞满了灌木树枝,水就汩汩地朝他们地里流去。我先礼后兵,温文尔雅地向他解释今天的水权归我们,企图化兵戈纠纷,也让他顺便看看大上海来的知青是什么风度。可是人家湖南人不领你的情,照样操着高亢的湘音和你辩争。那年代,其他方言不懂,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湖南腔,全国人民都熟悉。所以我也略懂一点湖南腔,大概就是公社为什么今天没有给他们安排供水的时间。
管他呢,那是当官人的事,现在是我的地盘我做主,况且我已经有礼在前了。我捞起阻水的树枝就丢。那位湖南爷也不示弱,抡起弯刀就来制止。可怜我的虎口正当刀刃,顿时血流如注。这战场上有人见血就晕,有人见血便疯,更加玩命,我就是后者。一见爹妈给的血如此流淌,我顺手抄起镢头抵挡过去,大有古代铜锤对钩镰枪的故事。结果那厮自知理亏,落荒而去。于是渠道通畅,不在话下。
二天,一个老农来看我,顺便主动请战看守渠道。见他手无四两肉,心里有点小看他。结果他守渠的几天内,西线无战事,水源却不断。问他何故,他阴笑着不做声。原来他到了兵家必争之地,先在远远找个荫凉地歇着潜伏着,他看得见人家,人家却看不见他。他算定那湖南汉子一定会在守渠时干点私活,比方砍点柴火带回去。乘人懈怠干私活,他便将阻塞物搬到湖南的缺口去,在人家回来前,又恢复原样。湖南汉子一见水流如故,便放心地回家了。不料我村潜伏哨再次黄昏出动,将湖南汉子的缺口严严堵住,于是一夜水流滚滚,滋润我方田地。
没有一点正面接触,却干了匹夫之勇办不到的事。无怪古代江西尽出学士进士状元,湖南只出武士呢。这湘赣之争也真是其乐无穷呢。
不过天不给力,光靠小伎俩也无济于事,那年八百亩水田干了两百亩,剩下的也半死不活的。虽然天灾,但公粮还要交,所以农民手里真的所剩无几了。那以后吃了一年的南瓜芋头稀饭和没油的菜,现在想想都是健康食品了,也就无怨了。唯独那熟悉的农妇苦笑着对我打趣,”老大,恰尼办(怎么办)?今朝恰啥子么(今天吃什么呀)”至今还在耳边萦绕。现今二十出头的人怎么看还是孩子,那时一当那个劳什子队长怎么成了老大呢?后来看到那个谁一干大了,被叫大大了就明白了。百姓自信不足,期望你带领众生吃饱饭哪。
咳,可再喊老大还是胜不了天哪。
作者简介
商慧明,现居亚利桑那图桑市,出生在上海,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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