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丁:江屯往事(七)

于丁:江屯往事(七)

  这样的安排,明显是照顾我和大弟。杨七哥说了,其实这是大队书记,他亲家韩大耳朵的意思。

  看来不管是什么年代,无论在什么地方,还是有好人。不,还是好人多。

  那天韩大耳朵来我家登门造访了。一进门就管我父亲叫大哥。他亲家杨七哥管我父亲叫大叔,他俩还差辈儿了。韩大耳朵说:”老大哥,我早就想来,想请你当顾问。公社书记马黑子说了,你请老于头当哪门子顾问,他是被改造对象。我一想,毛主席说过呀,人不是都要改造世界观,我也是被改造对象啊,咱们就一起改造吧!”

  父亲一听这话挺激动,赶紧拉他坐下,韩大耳朵说:”咱也别让人家说咱搞不正之风。(那时候,好像还没有腐败这个词)今天你出酒,我出菜,咱老哥俩喝点小酒,商量点大事儿!”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七八个煮好的咸鸭蛋,啪、啪、啪、啪,往桌子上一戳。回头对我母亲说:”老嫂子,给烫壶酒呗!”

  原来,他是要我父亲帮着他出主意,如何发展畜牧业。那时候上面要求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可当地的畜牧业还很落后,虽然每个生产队都养羊,也都有马,但饲养繁殖都是粗放原始的状态。

  我父亲搞了几十年的畜牧业,就是没干够,也没干好。总觉得没伸开腰,没使上劲儿。文革中批他是反动学术权威,他的一些主张,不是被说成崇洋媚外,就是被说成有意破坏。

  韩大耳朵一说请他当顾问,父亲这工作热情,创业激情立刻汹涌澎湃。滔滔不绝地讲了国外的哪些做法可以借鉴,他在工作中搞了哪些尝试,几十年的实践有什么体会、、、、、、。两个人从中午唠到晚上,

父亲说的那些反正我是听不太懂,估计韩大耳朵也不能全明白。但他挺认真的听,还不停地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抠着鸭蛋,还不忘了递给父亲说:”大哥别光说呀,来,抠!咱边说边抠,边抠边喝、、、、、”

   韩大耳朵说到开春羊的死亡率太高。父亲说这多半是羊尾巴惹的祸,要给羊断尾:因为一尺多长的羊尾巴,正好把屁股遮住了,冬天尾巴上沾了许多粪便,雪块,形成不少冰溜子。开春一化,就容易感染,引起胃肠炎和败血症。

  大耳朵说:”那剪尾巴,要有伤口,不更容易感染吗?”父亲告诉他,不用剪,用自行车的内胎剪成胶皮圈儿,套在羊尾巴上,过几天紧一紧。血液不流通,尾巴会自然脱落。

  大耳朵一拍大腿,:”明天就干!”

   父亲建议羊和马的繁殖,要有优良的种羊和种马,搞人工授精。这样才能逐渐提高品质,实现整体优化。大耳朵当场决定派人派车陪父亲去买种羊种马,在大队成立学习班,搞牲畜饲养繁殖培训。

  从那以后,父亲就忙上了,每天去大队马场去”上班”。虽然不太远,也有二里多地。父亲的一条腿在文革中落下残疾,拄着根棍子,一晃一晃的。有时赶上和杨瘸子一起去大队,俩人一块晃。

  搞人工授精不仅需要技术,还要解决观念上的问题。韩大耳朵八十多岁的老爹,到现场看了就骂起来了:”竟他妈扯犊子,一个羊就给那么一点点儿,能管事儿吗?我都听说了,前姜家那老于头是国民党派来的,就是来破坏学大寨的!”有人解释说,这是韩书记定的事。老头更来劲儿了:”我们家那个犊子,白长俩大耳朵了,别人说啥,他耳朵根子就软、、、、、、。”

  不少生产队羊倌马倌不是身体有缺欠,就是智力差点儿。听说段家店的段二愣子牵着马去大队配种,人家告诉他:”今年是人工授精,你知道吗?”二愣子红着脸说:”知道,可是我怕它踢我、、、、、”。

  不管咋说,培训班办起来了,种羊种马买来了,人工授精技术也推开了,也慢慢见了成效。开春羊大批死亡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羊和马的品种改良也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公社书记马黑子还特意来视察了。

   老乡们都心知肚明,我们家之所以来插队落户,肯定是有点什么说道。日子久了,就淡忘了。屯里屯外有了关于我家的新的传说。

   有一种药,本来是给羊用的,父亲发现治疗疖子效果挺好,大弟脖子上长了个疖子,敷上之后几天就结痂了。老乡知道了,谁长了疖子,都来要一点。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说老于头有治疖子的神药。

  屯子里不少老娘们都腰疼腰酸的,时不时合伙跟生产队要个大车,到江对岸一个民间郎中那儿去瞧病。那天,坐了满满一车人从我家门口过,母亲一问情况,说:”你们今天先别去了,我给你们一点药,你们回家试试,如果不好,过几天你们再去。”其实是母亲一听她们讲的哪些症状,觉得主要是她们不讲卫生,给她们每人包一点高锰酸钾,让她们泡水每天洗一洗,过了一段时间,这些老娘们都说见好,说母亲给她们”神药”了。

  积肥本来是长江一个人的活儿,赶个牛车优哉游哉的,也没人管。长江是个弱智者,屯子里的人都叫他傻子。让我跟他积肥,等于让我干半个傻子的活儿。哎呀,管不了那么多了。能轻巧一点,比啥都强!

  长江他爹姜老五和树发大哥他爹姜老六是亲哥俩。这哥俩遗传因子差别太大了。姜老六能生出树发那样的人尖子,姜老五可就惨点儿了。

  大儿子长江先天就是弱智。老二倒是脑袋够用,小时候害了一场眼病,把两只眼睛弄瞎了。整天不能出屋,弄把二胡拉的跟猫挠门似的。老三是个闺女,是姜老五的心肝儿。他家那么困难,老五总给闺女买扎头发的头凌子,今天是红的,明天就是绿的。小丫头长得挺端正的,就是有个毛病,总说肚子胀,各种各样的偏方都吃遍了,也不见好。十一二了,上不了学,只能两只手捧着胀得硬邦邦的肚子,在门口晒晒太阳。

  其实姜老五脑袋就不是那么灵光。那回把国旗升倒了,就是他干的,他弟弟姜老六就让他替一次班,还给弄砸了。

  有一回,姜老五跟我们一帮小青年,讲起来解放前受剥削的事儿,说:”那后屯王老疙瘩,那剥削人才狠呢!咋的呢?这小子活好,他妈了个巴子的,割麦子他一煞下腰去,半里地出去了,这就开始剥削了。你给人家扛活,你不跟上行吗?你就得让人家剥削!再说了,人家那伙食硬,一色儿粘豆包、炖大豆腐可劲儿造。你下午还得让人家剥削、、、、、、。”

  三虎子一劲儿和我做鬼脸儿,这不是说走板了吗?

  我一直没再见过和长江长得相似的人。

  长江是长脸,比央视原来的主持人李咏的脸还长,还长个向上翘的下巴,是等于是李咏的脸,安上赵本山的下巴,是加长版的猪腰子脸。满口的黄牙里出外进的,还特别稀,好像隔一颗拔掉了一颗。长江的下眼袋特别大,坠得眼睑下垂,两个眼珠子下面露出一条月牙形红红的肉,老乡们管这种眼睛叫”红线锁边”。长江右面的颧骨出有一个鸡蛋大的包,红红的,一年四季艳若桃李。左边的耳朵一定是得了严重的中耳炎,总是流脓淌水。因为长江不是经常洗脸,那脓水在脸上的流痕,每天都有不同的变化。长江的腿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的。

   长江干不了上趟子的活,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只有冬天大家围着大粪堆刨粪时,才和社员一起干活。这时长江就成了大伙取笑的对象,三虎子和老球子总说要给长江介绍对象。说那”姑娘”胖乎乎的,一身怜人肉,还说那”姑娘”总穿两排扣翻毛大衣,出门穿两双黑皮鞋。这时长江总是憨憨地笑着说:”我是同意啊,人家能干吗?我一双皮鞋都没有……”大伙笑着,闹着。姜老五这时好像并不生气,也不阻止三虎子他们,还跟着笑,嘴里小声地嘟囔着:”哈哈,这个傻东西,他妈了巴子的、、、、、。”

  你说长江傻吧,有时也耍点小聪明。队里借的铡草机总要”开锅”,杨七哥从社员家借来两口大缸,装上水做冷却。铡了一上午草,那缸里的水温乎了。中午,社员到在家睡晌午觉。长江心想:在这大缸里洗个澡,多好啊!咋没人洗呢,你们这些大傻子!

  长江脱了衣服就蹦进了一口大缸里,大缸变成了浴缸。长江洗得开心,望着蓝天白云,咿咿呀呀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不巧,沈老球子媳妇从旁边过,嗷的一声炸了!

  那缸是她家的,老球子媳妇这个骂呀!:”长江,你个挨千刀的,遭雷劈的,你个缺德带冒烟儿的大傻犊子!那是我家腌酸菜的缸,你连XX带XX的全进去了,我还怎么腌酸菜呀!、、、、、、”

  老球子媳妇这一骂,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长江自知理亏,蹲在大缸里,只露个脑袋,还咧着嘴陪着笑脸。

  老球子媳妇可不是个省油灯,有一回老婆婆偷吃了一块凉饼子,她指桑骂槐:”这老母猪,啥用没有,除了睡就是吃!”老球子气不过,给了她一扫帚,她可好,反身把老球子推个仰八叉,骑身上扇了好几个大嘴巴。

  老球子媳妇越骂越来劲儿,把长江骂急了,呼一下子就蹿出来了。老球子媳妇没想到有这一招,捂着脸,哭爹喊娘地,一溜小跑没了影儿。、、、、、、

  和长江比咱智商肯定是高(也不知道能高多少),一下子找到了从未有过的优越感(人的劣根性啊)!也开始拿长江开心。我哄长江说:”这趟粪你送吧,我去喝点水!你表现好,我给你介绍对象!”

  长江问:”是不是三虎子说的穿黑大衣的那个人?”

  我说:”不是,这个’姑娘’穿白大衣,也穿两双小皮鞋!”

  ”那人家也不能干啊,我一双皮鞋都没有、、、、、”

  ”你好好干活,赶明儿我给你买一双!”

  到屯子外面草甸子上挖塘泥,我不是拿一本《唐诗》,就是一本《宋词》往地上一躺,多会长江装满了车,我才起来跟着往回走。

  一次在车上,我忽然想起一个电影里的台词,不知是我军还是国军作战时在阵地上的呼叫:”长江,长江,我是黄河!”

  ”黄河,黄河,我是长江!”

   我想训练长江跟我对着喊,跟他说好,我说:长江,长江,我是黄河。他回答:黄河,黄河我是长江!可他好像故意气我,就是不配合。把我气急了,我说:”最后一遍,你不回答,我再也不给你介绍对象了,更不给你买皮鞋!长江,长江、、、、、”

  长江满脸坏笑,一板一眼慢腾腾地说:”你是黄河,谁不知道咋地!”

  1972年春天,我和大弟去了省五七干校,在那儿虽然也是知青,但每月有二十元钱的补助。没想到,去了还不到一个月,就接到母亲的长途电话,要我马上回前姜家,说要重要事儿。我以为父亲病了,又坐小火车又到大火车,风尘仆仆赶到家。原来是因为一份关于林彪九一三事件的文件,因为队里传达、保留文件都是我。以为传答完了,文件就没啥用了。可队里忽然接到公社通知,要求文件必须上交,不能上交的,公社要派工作组,当事人要当面说清楚。父母亲翻箱倒柜没找到,只好把我叫回来。可是我早忘到脑后了,到哪儿找啊!还是当会计的姜二哥出了个主意:”就说让长江当卷烟纸拿去抽烟了,我证明!””能行吗?人家明天就要当面对质,长江说漏了咋办?””没关系!”姜二哥信心满满地说:”今晚我把长江整我家去,我多教他几遍、、、、、、”

  第二天上午公社两个收文件的人来了。杨七哥、姜二哥和我编了一套文件丢失的经过,还像模像样地描绘了一下现场的情况。姜二哥说,那天看见长江从我家开着的窗户那儿拿走的文件,最后那两个人提出要见长江。杨七哥让人把长江找来了,长江刚送完粪,手里还拿着鞭子。人家问:”你是不是在这儿拿走一份文件?””文件?我才没拿呢,、、、、、、”我这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长江瞥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拿了几张这么大的纸,卷烟抽,上面带一排红字,咋啦,不行啊?那也没了,爱咋咋地!”说着一转身,晃晃当当地走了。

  这”演技”,一点不比三虎子演的座山雕,我演的杨子荣差呀!

   在前姜家那两年,有好多美好的记忆:冬天里红红火火的剧团,农闲时热热闹闹的篮球赛,还有三虎子、大丫头、、、、、一些小伙伴。

  可是一想起长江,心里就充满愧疚,长江是弱智,而当年的我是无知啊。如果还能见到他,一定说声对不起,还要给长江买一双好一点的皮鞋,不,买两双。一双单的,一双棉的。

长江,你还好吗?

长江,长江,我是黄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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