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喜欢和人扳手腕。也实在是那年代太寒酸了,没什么好吃的,没有什么健身器材,人也长得不怎样,可心底里偏偏就崇拜高大威猛。于是,与人扳手腕,比试手劲便成了当时锻炼身体最经济,最流行的体育活动了。
记得读中学时一下课,老师刚走出教室,那两个好斗的主便冲上讲台,抢占有利地形,开始角斗。若两位实力相差太远,一上手就一面倒,倒也没什么好看,而且得意不会比沮丧持久的时间更长。好看的是两位棋逢对手,不但两手僵持不动,两位脸上的青筋都会爆得一般粗细。常常是扳着扳着,两位打擂台的将军便弃了功架,那端坐的身子渐渐地朝自己方向斜了去,仿佛如此便会将对方拖下水似的。
更好看的是周围那些摇旗呐喊的同学,震天的助威每次都让那些挂着值班臂章的老师气喘吁吁地赶来,以为这里又发生了肢体接触。平时,女孩们是不会在乎男孩如何的,但如果哪个女孩过来多一下嘴,说了加油之类的话,那可就不得了了。哪怕是上课铃响、老师站在门口,这两位也要决出个胜负来。
我也常常加入这样的行列,虽然胜负参半,但乐趣却各有千秋。胜了便常常有”一览众山小”的味道,虽然嘴巴里不说什么,但那俯瞰式的眼光想必让败军之将心里不好受。败了便是一肚子的不服气,一节课里都在想着那个赖皮的对手怎么肘部移动,取巧投机。回家便偷偷地练基本功,托起石头、凳子之类的重物,手腕便上下运力,来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练着练着,手劲便见长了。加上下乡后天天抡着柴刀斧头砍柴,那握力和腕力便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得了的。你想,攀上大树,一手抓树,一手还要抡刀,哪怕一点闪失都会让您看不见今天的文章,不攥点劲行么。所以以后扳腕比试往往是胜多负少了。
乡下扳腕不同学生时期,那时虽然没什么收入,可毕竟兜里还有几块钱,常常会为了8毛钱一瓶的烧酒下个赌,而摆开战场。胜了自然心胸广阔,晚上邀请手下败将一同享用败将的贡品。吃别人的,还用主人的身份招待人家,这才是有中国特色的什么主义呢。
败了呢也要遵守当初约定的条件。一次说好是败者吃瓜—-那次生产队用车到山外买进了很多西瓜。我心里拨起了小九九:这瓜也要花钱买的,输了倒有吃免费瓜的份,何乐而不输呢?想着想着,手下便松了劲,败倒在常败将军手下。这位将军总算挽回了面子,乐滋滋地从西瓜堆里拣了个最大的,用秤一称13斤(换算一下:7、5千克;约14、33磅),推到了我面前,说是要看着我吃。
那瓜倒甜,前几口还有点味道,可半个下肚后,那吃瓜便不是享受了。该死的那瓜还皮薄,当初说好所剩瓜皮上不许见红瓤,这下可好,所剩瓜皮见少,俺那可怜的肚子倒见圆了。那排水系统又不加快排水效率,还让那一肚子的西瓜水在俺肚里按部就班地活动,其幸福感可真真不是言语可以描绘的。咳,真是因小失大,赔了名声又折肚子。
所以以后扳腕子,只管博名气而去,再也不愿搀和赌事了。比试少有被人压倒在桌面的经历对我而言可以增加一点点虚荣感,但虚荣多了就容易让人懈怠,乃至产生轻敌思想。
后来就进大学了,周围都是很会读书思想和议论的同窗,加上那个时候刚恢复高考,进校的同学年龄相差很大,在手腕较量上很少有对手。不过也有旗鼓相当的。同宿舍的好友年龄与我相仿,进校之前在工厂干活,拿惯铁工具的手也是一把好手劲,所以我们两个有工农背景的老学生动不动就在宿舍摆开了战场。
输赢自然是有的,但理由却是各有千秋的。那时恢复高考不久,学校里的伙食水平有限,学生伙食费也有限,一天能吃一块带油的红烧肉已经是很奢侈的生活了。考完试很放松,又犒劳自己一块大肉,便乘着喜劲找对手较量。赢了自然红光满面,输了呢则讪讪地自嘲,今天晚饭菜票没了,没吃红烧肉云云—–所以那时工农也就是一块红烧肉的差距。
后来差距大了,我的这位同窗官至总督,后又成巨贾。同窗见面虽然如故,但除了老泪纵横,互拍打对方外,不敢有任何造次的举动和想法—–比方再来个手腕较量?那好友办公室的听差和小秘跑得比风快,让他们瞅见老总如此没身份,多没面子。
大学毕业后到出版社工作,也有和同事较量的经历,但在手不能缚鸡的文人堆里,再怎么胜利也不能产生幸福感。这不,电话公司的一班小工人来出版社检查通信电路,没事也发出了文人没用的同感。别看咱社里的老夫子手里没劲,可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没用,便刺激这帮小年轻,我们出一个人,你们排着队和他扳手腕也不行。工人阶级在我们那地已经当了多年的领导阶级了,咋一听说老九(说明一句,在上个世纪60到80年代,中国的知识分子被冠为臭老九)发狂言,便一个个摩拳插掌,跃跃欲试,恨不立刻把那猖狂老九斩下马来。
于是,我又被推出上了擂台。说句实话,这帮小工人也真没用,7、8个人走马灯式的上场,不到10分钟便都稀里哗啦地倒在了台下。这可乐坏了在边上鼓噪助威的老夫子们。我尽量很有风度地询问,还有敢来的吗?那心里的得意决非当年一瓶烧酒可以换得。
一会,那伙乌合之众又从他们的工程车里推出个小个子,说是他们的寨主,从来没人胜过他。我一看那个子比刚才几位还小,一脸腼腆相不算,又是被一伙败将拥着,心里暗自好笑:无怪有山中无老虎,猴儿称大王之说呢。我又像刚才对付那些败将那般,让对手先将我手掌按下,然后兄弟后发制人,反败为胜。
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与这位的手一接触,兄弟立马感到今天遇上对手了。像这样的主,公平地从中交手,哪怕腰带摒裂,只怕也是个平手。现今我先羞辱了他,让他先压住了我,他岂能让我翻手—–让我翻手为胜,他工人阶级的脸往哪儿搁呢。不过,我也实在翻不了身,那位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劲,真是人不可貌相呀。结果以我处下风而告和了。
咳,做了一世英雄,竟然栽到在一个猴儿手下!慢,且慢,想必那位也在取笑我是那称大王的猴呢。
到了美国见到一个个老美都膀大腰圆的,兄弟最初是有点怵的。毕竟那胳膊比咱腿还粗呢。但真正遭遇上了,也不过耳耳。一次在朋友家聚会,除了中国学生外,还有几个手脚一样粗的警官。谈得热火了,那边就比试起来了。也不是我说自己同胞的不是,来美国读书哪个都是脑瓜子灵活,嘴巴也会讲的。和老美比试也吹牛,”看我不把你的骨头捏碎”,可动起手来,一个个中国博士硕士都灰溜溜地争相败下阵来。
这不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机的时候了吗?该出手让人看看咱内战内行,外战也不外行才是。在博士轮番大战警官的时候,我细心打量了周围的地形,这桌子厚实,桌腿可以借力。那老美两三百磅,我满打满算才160磅,不像钉子那样扎在地上,没准被这老美掀翻了呢。
”我能试试吗?”兄弟拨开人群钻了进去。周围的朋友都善意地笑了,这现今中国的孩子都长得一米八、九还输了,您先生凑什么热闹呢?也难怪,这地都是搞美国学问的,谁知您过去英名呢。
那警官也绅士地笑笑,大度地向我伸出了手—–那心情必定像我上面初战小工人那般。待两手交握,相信警官和我一样,都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我感到是摸到了个熊掌,那手背手掌连上手指全是肉—–我担心掏枪时那食指怎么扣得住扳机,往上一看,那手臂上又尽是卷毛,整个一个熊八戒下凡。我给他的感觉想必是只鸡爪了。也不尽然像鸡爪,俺可不像老美,吃饱了成天举杠铃,练得手比腿粗,俺是吃不饱才成天抡着柴刀斧头,练得全是握力和腕力,所以瘦管瘦,感觉一定比鸡爪硬朗得多。
一交手,我就知道恶战来临。幸亏我充分利用了地形,一个脚和膝盖紧紧地抵住橡木的桌子,身体尽量地朝交战区靠拢,让胳膊肘的角度保持45度。那老警人高手长,又挟连胜之得意,哪里想到这等诀窍,身体只是贴着桌子,长伸着手臂,我偷眼一看,那肘部角度有90度。好,我心想,今天让你看看六爷几个眼吧。
裁判一松手,中美不等量级腕力比赛开始。虽然等量级不同,但凭心而论,这是同样水平的对话,谁准备的充分,谁就可能占优势。只要占了先手,对手翻过来也不会是易事。看到这场比赛一开始竟然没有出现预料的一面倒的情况,那些原本灰溜溜的博士们这时才如梦初醒,为中华腕将的崛起加油了。
也许僵持了几分钟吧—–对助威者来说着也许是极具观赏价值的场面,熊掌和鸡爪像节拍器那样,在中垂线的两边左右晃动。但对交战双方的我们却是极其惨烈的经历:那熊警官眼看着脸色由红转紫了,我的脚和膝盖则钻心地疼痛,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我清楚地知道,咱肚里的油水决不能和那老熊打持久战,俺要拿出点绝招来。这世界上懂点气功的也许不少,但能将气功运用到扳腕上,大概我是第一人了。待稳住了平衡局势,我暗中丹田蓄力,然后率后援力直奔腕部。
奇迹出现了,不,是预料的结果出现了,那老熊警官肘部的角度由90度变成了约莫115度,然后熊掌掌背向桌面倾斜。虽然观众们看得出熊掌还想做最后的抵抗,像被宰的鸡和鱼最后蹦达了几下,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被鸡爪,不,是鹰爪的我压在了桌面!不过,我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我的运动鞋整个鞋帮摒裂了,膝盖被桌子压出了血痕——
胜利来得多了,便容易以腕林高手自居,便也有了走火的事情。那是本人过去就职的出版社《汉语大词典》最后出版的时候(这本巨型词典由全国几百名语言专家、教授,耗时将近20年才编撰而成),那过去中宣部的头,当过老毛笔杆的那个胡什么木的到本社视察来了。老毛过逝后这位党内理论专家以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著称,对当时当政的头指手画脚,影响到我们百姓整天检查思想是否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弄得我们很不喜欢他。这不,如他当年给老毛写得那样,兄弟们干了八年、十年没见他的影子,到桃子熟了,便下山摘桃子来了。我们能欢欣雀跃地欢迎这位中央大员么?
不欢欣也没办法,还得陪着笑脸受人接见。临接见前,那摄影的哥们特别嘱咐甚至是叮嘱我,有点笑脸,让画面热烈些。咱也受过多年教育了,这点大局感还有,心里再不高兴,也不能让照片不好看,挤也能挤出点笑丝来呢。只是当胡大人和我握手时,俺手里略用了点劲,以示尊重。摄影的哥们也配合得好,那闪光灯恰到好处地亮了。
事后那张照片没被放大作为本社的形象照。原因是被接见的我们都堆笑得可以,那胡大人的嘴却斜了,肩膀也趔趄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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