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笔会】文若:“三八就是二十三”- 听于丹教授的“专题演讲”

【凤凰笔会】文若:“三八就是二十三”- 听于丹教授的“专题演讲”

凤凰城 文若

  于丹教授最近在广州给来自33个国家三百多位华文作家做了一个主题演讲,专谈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对比。演讲后获得了很多代表的赞誉,也有听众提出不同看法,特别是她讲的一个”二十三”的故事,引起了海内外一些华文作家写文章反驳她在演讲中对”中国文化”某些牵强附会的见解。

  笔者也参加了这次的世界华文作家大会,抱着很浓的兴趣听了于丹教授的讲座。为此,我把听于丹演讲时做的笔记整理出来,尽量让读者对于丹教授的演讲有一个较完整的了解。

   于丹教授在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上作”中国文化专题”演讲 -文若摄于广州2011年11月

  2011年11月23日,”共享文学时空-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开幕式在暨南大学隆重举行,这是大陆的”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与海外的”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第一次在大陆共同举办文学研讨会。开幕式后的重头戏是请于丹做主题演讲,题目是”华文文学与华文文化”。

  于丹是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品牌中国年度人物之一。于丹教授与另一位擅长在电视上讲”三国”的广州暨南大学的易中天教授一样在大陆很有名,她以在电视上讲”论语”而见长。我以前听过易中天教授的两次演讲,这是我第一次听于丹教授演讲,因此特地坐到会场前排,并认真做了笔录。

  于丹一上来就谦虚地说,她在做学生时读过在座的一些前辈作家的书籍和文章。因此,她今天以一个学生晚辈的身份来向老师前辈做一个学习汇报。

  于丹教授在演讲中,对华文文学应如何与其他文化碰撞、融合,达到”文而化之”的境界,总体上提出了三个建议:”从哲学中学习一点思维方式”、”向历史中借鉴一点文学母题”、”向中国的艺术形式酝酿文学风格的表达”。

  于丹教授在演讲中用实例来说明东西方宗教观念,伦理秩序的不同。她举例说,西方的教堂是垂直式的单体建筑,例如哥特式的教堂高耸向上,向天空伸延,意味着向天顶的膜拜;中国人的建筑是向水平延伸,是群体的建筑,呈现出俯拜于大地的秩序。西方人的舞蹈是托体的、高高向上的;中国人的舞蹈和戏剧演出是跑圆场、卧鱼式的,是圆润的。西方人不仅国旗上有苍鹰,西方的诗歌也是歌唱单体的、雄健的苍鹰的;而中国的诗歌是讴歌群鸟,李白杜甫的诗歌里写的是小鸟、群鸟,山花和群花;现在中国人唱的歌也是”我是一只小小鸟”,而不是唱”我是一只大大的鹰”。

  于丹教授还以东方围棋举例说,中国人发明的围棋,不同于西洋棋,没有国王,没有王后。每粒棋子都是平民的身份。下棋就是占边占角,使布局足够大,完成整体的布局,形成气象万千的布局,在大格局上取胜,而不是争一口气的小布局。中国人下棋,不叫博弈,叫守盘。中国人五千年的文化是不称霸的,不需要此消彼长的,是互济共长的。东方人的生活态度是圆润从容的。

  于丹教授说,西方人强调严谨的结构,把情感的产生归纳于头脑思维的结果。中国人是用心灵生活的,用五脏六腑来表达感情,用”肺腑之言” 、”肝肠寸断” 、”满腹经纶” 、”肠子都悔青了”等词语来描述情感,是解构的。于丹教授认为,东方人的思维方式是模糊和解构的,虽有缺陷,但有其长处。

  于丹教授告诉大家,有一次,为了教育她碰到的一个不懂得高深中国文化的外国人,她讲述了一个禅宗故事。她说,古时候,有一家布店来了一位外乡人要买三匹八吊钱一匹的布,付款时硬说”三八二十三”而不是”三八二十四”,这位小混混竟然以他的人头打赌说,自己的算法是对的,只肯付二十三吊钱。这时一位大师和弟子路过,小和尚打抱不平,说如果”三八二十三”是对的,他愿意输掉头上的帽子。双方僵持不下,众人于是向小和尚的师傅- 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求教,请他作主,为卖家主持公道。

  老和尚沉思了一会,竟然说”三八就是二十三”。小混混不但用二十三吊钱拿走了三匹布,还得了小和尚的一顶帽子,高兴而去。小和尚一路上都愤愤不平,遂向老和尚求教,为何说”三八二十三”。老和尚说,你说那买家的人头重要,还是你头上的帽子重要?他用头来和你的帽子打赌,我能说”三八二十四”吗?大师说,佛是站在高处在全局评价人的终端利益得失,而不纠缠局部真理。

  于丹教授这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成为整场演讲中的亮点,给听者留下极深的印象。

  于丹教授在讲到”从哲学中学一点思维方式”时说,西方关于世界的诞生”创世记”的故事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东方的思维方式强调”天人合一”,东方的”盘古开天地”的过程是渐进的:天地起初是混沌的,如同鸡子,盘古在其中,日长一丈,经过一万八千多年,天地开了,盘古变成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立在天地之间。这是东方人的淡定和定位。

  于丹教授说,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在演讲中曾引用了老子的话:”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因此,中国人的从容在当今喧嚣的世界上表现出一种强大的力量。

  于丹教授説现代人很怕孤单,投身于喧嚣,”就连清明节也发’快乐’短信,這已经远离了慎終追远的生命尊严”。她认为,”宁静”也是一种生产力。

  于丹教授认为,太极图的黑白两色图形蕴含着高深的辩证法;中国人的”太极拳”中有高级的智慧,当遇到外在的打击时,不硬碰撞,以柔绕过,将对方引入到空落之中。

  于丹教授在讲到”从历史中借鉴一点母题”时说,”楚汉之争”,垓下一战,项羽的百万大军仅剩28骑,面对汉军五千骑兵,再次杀开一条血路,到乌江边,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 不肯上船过江,最后自刎而死。刘邦胜了,占据了历史的高端,但文学上刘邦的道德形象一直很差。项羽虽败,历史上一直把他作为伦理上的英雄传奇故事来写,占据了道德的高端。因此,中国文学的法则是不以胜败论英雄的。

  于丹教授在讲到”向艺术借鉴风格”时说,中国文学的特质是写意的。于丹以莎士比亚同时期的戏剧大师汤显祖的昆曲《牡丹亭》为蓝本,用汤显祖剧本里朦胧诗一般的语言,讲述了太守的千金小姐杜丽娘在梦中遇到俊逸书生柳梦梅的情景,醒来后要去”寻梦”,并因梦而亡又因梦而生。于丹教授说,在汤显祖笔下的《牡丹亭》中的景物和情节都是写意的,至情至性是可以起死回生的。于丹在这一段戏剧的描述中,用了剧本中优美的语言,娓娓道来,把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离合的浪漫爱情故事描述得如真如幻,至美至极;使听众对《牡丹亭》梦幻之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于丹教授在演讲后回答听众问题说,她从小是读武侠小说长大的。她以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手练到最高境界可以”以气当剑、杀人于无形”,来说明中国文化之高深。

  于丹教授在两个小时的演讲中,引古谈今,名句妙言,信手拈来;语速不徐不急,辅之于优雅的手势,张弛有度;谈笑自然,诙谐幽默,动人心腑,扣人心弦。

  专题演讲后,与会代表在谈论于丹教授的演讲时,很多人说于丹的语言很美,她演讲起来如滔滔长江之水,引经据典信口道来;有人说,羨煞于丹教授整场演講完全脫稿,手上連一張紙條都不拿,记忆极好;有的说,于丹教授 繁征博引、机灵幽默的谈吐和那警句格言式的语句,是个 ”学术超女”;有的说,于丹教授用华丽的语言洋洋洒洒讲了近两小时,听下来很多内容是熟悉的,但仔细一想,有些地方是牵强附会的。

  ”世界华人文学研讨会”在广州结束后,11月28日海外的几百名华文作家又移师高雄佛光山继续开”世界华文作家协会年会”。借着研讨会上刚刚掀起的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热门话题,各大洲的华文作家们在大会发言和会后交流中,纷纷各抒己见。曾获得台湾最高文学奖的旅美著名华人作家施叔青在大会上说,于丹是一位大才女,她在演讲中强调发挥中华文化的大智慧。施叔青说,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文艺复兴”,被1840年鸦片战争摧毁了的中国人的自信心将重新唤醒;中国不像古巴比伦,古希腊,古罗马已被消亡,中国的重新崛起,靠的是伟大的中华文化的力量。施叔青说,于丹教授提倡写大题材,不要写”小情小景””嘀哩咕噜”的东西。对此,施叔青有不同看法。她说,张爱玲的作品写的是男情女爱,小风小波,通过这些反映的是社会百态,远胜于文革时期作品的”高大全”。施叔青还说,深刻的不一定庞大,以小人物的经历,写出人性,反映社会的变迁,就是诠释人生,诠释历史,就是大作。

  施叔青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写下了经典的《香港三部曲》的三部长篇小说,以小人物的生存经历为主线,写出了香港百年殖民史的沧桑,是为香港百年立传的大作。施叔青后来又用了十年时间,撰写了《台湾三部曲》,为原乡台湾立传。施叔青以气势磅礴的格局,描写历史上最受歧視的族群,反映出历史的沧桑和时代的特征。这些都属于大河式的长篇小说。因此,施叔青说出的对于丹演讲内容的不同看法,在台下听众中引起的反响可想而知了。

  与会代表在会后的交流中,特别对于丹的”三八二十三”的故事阐述了不同看法。有的代表说,西方成熟市场经济国家的文化是讲原则的。例如德国人重产品质量,不重推销,连销售汽车都不还价,愿买就是这个价,决不能”三八二十三”。美国人做生意比较灵活,营销成了一门学科,做生意的把顾客当上帝,可以给顾客折扣优惠,但”三八还是二十四”。总之,议论非常热烈。

  更热闹的还在后面。最近,澳大利亚华文作家,著名时事评论家杨恒均博士写文章转述了在”世界华人文学研讨会”上听于丹教授讲的”三八二十三”的故事。杨恒均写道,于丹说当时她对外国人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要告诉外国人关于中国文化的高深之处:外国人弄不懂中国文化,说我们不讲原则,是人情社会 ……但这故事就说明了我们中国文化的高深和美妙之处,我们的中国文化有时就可以是”三八二十三”,而不是”三八二十四”,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精华啊!杨博士说,我听到这里差一点闭过气去!这竟然是我们的于丹大师对一位外国人,以及来自33个国家300位华语作家宣讲的中国文化之精华?我的上帝、我的老天爷啊,这个故事没错,可如果把这个故事上升到中国文化的层面,这恰恰是整个中国文化挥之不去的糟粕与梦魇啊。世界上有哪一个高深的文化可以灵活到”三八二十三”?这样的文化可能走出人治与人情的死结吗?严谨的科学与法治的现代社会能够在”三八二十三”的潜规则中诞生?但这就是我们于丹理解的中国文化,就是让她向外国人炫耀的中国文化?

  杨恒均说,在听于丹演讲时,他听了不到五十句就开始感到不安,并且这不安越来越严重。于丹的演讲如果针对中小学生,单单寻求娱乐的电视观众,或者一些发了点财的中小企业主与暴发户,应该还是一篇能自圆其说的东西。可是,她这次是对来自世界33个国家的300位华文作家讲”中国文化”。其中有些会好几门语言,在海外取得博士学位的都有几十个,不乏专家教授。

  接着,有不少学者写文章附和杨博士的观点。历史学家罗祖基教授说,于丹的”三八二十三”故事反映的是佛教的禅文化,它虽有”善意谎言”的特点,但是以它作为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代表,那就有点胡说八道了。从源流看,佛教源起印度,不是我国的本土文化,尤其它的成为具有中华特点的思想文化是魏晋以后的事,而标志中华文化的极盛,则是战国时代的诸子异说百家争鸣,如果用禅文化说明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那么置战国诸子于何地呢?这难道不是数典忘祖吗?

  广东教育学院许锡良教授用反语口气说,如果你杨恒均对中国二千多年来的”指鹿为马”典故一再在中国上演着熟知的话,又怎么会对一个”三八二十三”的计算方式感觉不可思议呢?这种情况说得好听一点是人情社会,其实更准确地说,就是丛林社会,权力社会。权力大于事实,大于规则,大于真理,甚至大于一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重庆大学彭小兵教授写文章说,作为文化学者、大学教授和博士生导师的于丹老师也竟然把老和尚指鹿为马、毫无原则的对小混混错误的纵容当成优秀的”高深”文化。

  彭小兵教授说,我并不否认生活中的某些变通,要不要兑现那混混的脑袋可以变通(可以饶恕),但”三八二十四”是真理,是原则,是制度,不能变通。既然于丹老师把它上升到”中国文化”的高深层面,那么作为社会价值体系的文化精髓,应该是严谨的,不能随意变通。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承担责任或付出代价。我特别想请教于丹老师,在这样和稀泥变通文化中,小混混因错误而该承担的责任体现在哪里?商家和小和尚的正当利益该如何保护?公平与正义如何伸张?社会诚信如何维护?倘若做不到如此,那么于丹老师所支持和吹捧的中国文化,不但不值得炫耀,而且是中国社会的悲哀。

  于丹的这次主题演讲引发诸多争论,许多学者都认为,这场争论的焦点在于什么是中华文化的精华,什么是中华文化的光荣。这场争论对理解中华文化的精髓是很有意义的。笔者这里把听讲记录整理成文,就教于文友和对中华文化感兴趣的读者,以期引起有兴趣的人关注这个话题。(写于201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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