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谢英枫
数着山坡上的台阶走上一条老街,转眼间就仿佛转换了时空,一股古老而深幽的气息迎面扑来。虽没有园门票房与游客盈道,但凭直觉,我们就能判断这条全长仅有500公尺的老街,就是有着千年历史的西津渡古街了。
短短的山巷栈道上共有五道券门,第一道券门上是由赵朴初先生题写的”西津渡街”。其后题刻依次是”层峦耸翠””飞阁流丹””共渡慈航””同登觉路”。西津渡始创于六朝时期,三国时叫”蒜山渡”,唐代曾名”金陵渡”,宋代以后才称为”西津渡”。它历经唐宋元明清五个朝代的建设,留下了如今的规模,因此,沿街而行,随处可见六朝至清代的历史踪迹。
走过两座香烟缭绕的亭状香炉,引人注目的是立于古街之上的一座元代过街石塔”昭关塔”,白色的喇嘛塔矗立于通道的上方,塔高仅6米,却似天神一般拱卫护守在长江边西津的渡口,塔上藤蔓青垂,映衬着历史的旧痕,令人顿生敬畏。而这条街上,最具气质的是塔下那条历经千年的青石板阶道。阶道中央,一条车轮的印记清晰可见,那辙痕,分明经历了上百甚至千年的磨砺。千年以来,这里曾是繁华热闹的交通港口,是到达六朝古都南京和”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广陵扬州城的必经之路。在小山楼前的石桥下刻有一行字:一眼看千年。近前一看,一道透明玻璃下掩藏着一条不足两米的考古坑,这是2000年考古家们在此发现的地面以下的文化堆积层,主要包括从清代至唐代各个时期的路土或路石,层层叠压相加,”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古渡,古街,默默见证着这里千年春秋的人来过往。
遥想当年,谁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是谁骑驴上了金山?是谁乘坐马车急急驶向渡口?谁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谁在”轻解罗裙,独上兰舟”; 谁又看”野渡无人舟自横”?古老的”待渡亭”静候一隅,亭内的汉白玉碑详尽记录了当年西津渡热闹而繁忙的情况。走在这条被车轮磨砺出深深印辙的青石板路上,坐于待渡亭中,抚摸着众多文人墨客、商贾达官的墨宝与足迹,思绪循着百千年的印迹开始延伸,耳边仿佛传来了悠远的历史回声:
当年雄姿英发的周郎和羽扇纶巾的诸葛先生曾经在此共商出”火烧赤壁”的破曹大计;唐代著名诗人张祜、陆龟蒙到此游过;宋代大诗人苏轼、王安石、陆游经过此地,或赋诗流露对渡口对岸繁华扬州的神往,或感慨时事之艰;元代的王冕、明代的吴伟业、清代的于树滋、潘恭寿、王商霖等来过,且都在此思乡怀亲,感怀历史,抚今思昔,留下了不朽的诗篇。乾隆皇帝也曾经在这座待渡亭里停留,且在休息待渡闲暇之余意外钓到了许多大鱼(原因你懂的);就连走了大半个地球的意大利航海家马可波罗也曾出现在西津渡口……
他们从何处来?又往哪里去?突然间,想到了这样一道千古谜题。这是一个怎样的渡口?
相传春秋时伍子胥自楚国逃亡至此,后有追兵,前有长江天堑,站在昭关塔下,他感到万分发愁,以致连头发也白了。所以留下”伍子胥过昭关–夜白了少年头”的歇后语。他,找不到可渡之处。西津渡,是子胥的迷失之渡。
在这个渡口,感慨最多的是身经明清两代的诗人吴伟业。他是明代进士,在福王朝做个闲官,小日子本算安逸。入清后他决意退隐,但迫于清廷压力,不得不应征入京做个国子祭酒官,一身侍二朝,无奈承受着世人”二仆”之骂名。一个谨小慎微的坊间秀才,既无”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决绝之勇,又缺”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婉拒之智(当然这也是极其冒险之举),犹如祥林嫂,嫁二夫并非我愿,实乃无情的命运所迫啊!站在西津渡口,赋一曲《满江红》,让他联想到太多的陈年古人旧事:西晋龙骧将军王俊、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南朝徐甚之、梁萧渊等等等等,无一不是山川无异而人事全非…….悲从中来,悲从中来呵!有时候,不是我们不执着,可是,走着走着,身外的世界已然沧海桑田。不是我们不专一,可是,走着走着,牵手的人儿悄然换了容颜。而我们,无力回天。西津有渡,人生亦有渡。只是,渡口的彼岸,不是般若,只是奈何!西津渡,是伟业的奈何之渡。
站在人生的渡口,有谁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往哪里去?渡口的彼岸,又是什么?
乌江有渡,却无颜见江东父老。乌江渡,是楚霸王的断肠之渡:”虞兮虞兮奈若何”,原谅我,不是我们无情,只是我们无缘,无缘共渡慈航,只是我们无福,无福同登觉岸。
桃叶有渡,且渡江不用舟楫。桃叶渡,是桃叶的幸福之渡:疼爱她的丈夫王献之作歌送行:”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深信这样的渡口,即便不是共渡,不是同登,彼岸,也定是般若波罗蜜。
……
人生之渡,是个局,是个谜。谜底,尽在彼岸。
累了,别忘了让心摆渡;倦了,要记得回家的路。
至此,方觉西津渡券门题名的禅意至深。人生,必定从”层峦耸翠”处来,且须看破了”飞阁流丹”,才会了悟自己欲往何处,想要与谁”共渡慈航”,顿悟如何”同登觉路”。
遐想着,感慨着,眼前的西津渡,每个角落无不呈现出沧桑几经的风骨,令人生出缅古思昔的肃然。由于江滩淤涨,江岸逐渐北移,当年的西津古渡现在离长江江岸已有300多米距离。当我望见渡口的高坡,满怀希望奔上前一睹渡口风采时,却只见一片青草萋萋的荒芜之地。不远处,长江大桥气贯长虹。曾经那么显达的要津重塞,现在也颓废残缺,悄然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繁华尽处,寂寞丛生。英姿勃发与羽扇纶巾,都在樯橹间灰飞烟灭,大江东去的豪情发过了酵,得意的大风歌收住了劲,历史的长河里,人生的道路上留下的辙印无论是清楚的、模糊的;显赫的、普通的,均归一统,唯有涛声依旧。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岁月的河流从未停止过奔腾的流淌,有谁可以阻挡历史前进的步伐?其实不必太过感伤,物是人非是自然规律,时随境迁是进化的轨迹。谁也没有能力永垂不朽,谁也不曾等到石烂海枯,只有清风明月看过了这里的繁华沧桑,人来车往。所幸,起伏的山势与闭塞的地形让这条千年古道躲过了城市的改建扩容,”无为而治”的镇江人民也没有为它作不遗余力的旅游开发和宣传,因此,在今天,在渡口,我们幸运地看到了这道碾过历史的车辙,从六朝风烟中辗转而来,去往不可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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