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肇鸿：珍珠翡翠白玉汤

凤凰城 张肇鸿

　　小时候，听老人家讲古，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有次兵败，孤身一人来到一座小破庙中，又饿又累。恰好有两个叫化子乞讨归来，发现朱元璋身体虚弱，便熬了锅汤给他喝。朦胧中，朱元璋觉得他吃到了人生中最美味的一餐，醒来后，便问刚才吃的是什麽？乞丐说，那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后来朱元璋做了皇帝，尝遍了人间山珍海味，就是寻不回那「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味道，于是千方百计地去把两个乞丐寻来问个究竟。那两个乞丐见到朱元璋时，战战兢兢地说道：「皇上，饿了糠也甜，饱了肉也嫌。当年你吃的，是用乞讨回来的冷饭菜皮煮成的稀汤呀。」

　　上中学时，学校有政治指导员带我们到农村去「忆苦思甜」，吃那些在旧社会中用米糠和野菜煮成的「忆苦餐」。那些东西可真难吃，放在嘴裡嚼上几十遍也嚥不下去。有些同学为求表现，证明自己吃得了苦，明明嚥得眼凸脖子粗，还说不难吃，气得老贫农吹鬍子瞪眼睛，欲骂还休，最后悻悻地吼道：「好吃就叫老师带你们天天来吃！」

　　当时我有个要好的女同学丽嫦，天生丽质，却是如黛玉般弱不禁风。第一次去吃那东西就胃痛，用手捂着胸口，令人心痛垂怜。下次又要去吃时，我准备了个鸡蛋，待丽嫦领回野菜汤时，便偷偷地放下去。谁知放的人未被发现，吃的人却被举报，丽嫦有口难言，我也马上「英雄救美」，但最终还是双双上台接受批判。这段情缘就这样被那些「珍珠翡翠白玉汤」泡掉了。

　　那时不但有同学出洋相，也有老贫农闹笑话的。有次一位大婶在台上诉苦，她说在旧社会时，她的五个兄弟姊妹中饿死了三个，身世令人同情。突然，她放声大哭，同学们以为「重头戏」到了，纷纷掏出手帕准备抹眼泪，谁知她竟说道：「公社化那时候，我们全家饿得半死，能有玉糠（碎穀糠）伴野菜吃就好了，丈夫因水肿到胸口不治而死去，丢下我们几个孤儿寡妇的好凄凉啊。」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吓呆了的指导员和村干部赶快把她架下来，事后赶紧宣布：大婶因悲愤过度而气到煳涂，所以把年代记错了。

　　不久之后，就轮到我们上山下乡。我被分配到一个小山村，暂住在一个贫农家中，和当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第一天去锄地，辛苦劳累，而且很晚才回家去生火做饭。奇怪的是他们一家四口，加上我才五个人，却要煮开一大锅水，然后把一些米倒入锅中，十分钟后把米捞起，放进一个当地叫「云鼎」的铁炊具，盖上盖子，放到炉尾位置把米饭焗熟。众人所吃的就是这些失去营养的鬆散米饭和一盘水煮青菜。而在大锅的米汤中，则放入切碎了的青菜皮、红薯藤、绿浮莲、细糠等，熬成了另类的「珍珠翡翠白玉汤」，用来喂猪。小猪长得快，但他们的两个孩子却瘦弱，脸上常有飢色。

　　三年后我回城，后上大学和出来工作，八0年代又移民到了美国。初来美国，就发现这裡只要有工作做，一小时的最低工资就可以买到好几条麵包，够非洲灾民十天半月的基本口粮了。有时到商场去，看到一些儿女多而不去工作的主妇，用粮食补助券来购物，会把购物车堆满才去结帐。而美国的青少年，由于经常超饮超吃，体重也普遍偏高。就算是我自己的孩子，也从来没有真正挨过饿，又如何能听得懂「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呢？

　　近年来，中国大陆的富人也越来越多，对饮食的喜好也在不断地改变，有顺口熘讽刺当官的：「当我们吃菜时，你们餐餐鱼肉，到我们吃到肉时，你们又要吃菜了。」以前便宜的南瓜、玉米之类，现被称之为健康食品，属于「黄金食物」。前几年回大陆探访亲友，老同学轮流请吃饭，一些成为了「大款」的更是阔绰，摆满餐桌上的都是山珍海味，但有些美食只是动过几下筷子就吃不下去了，最后都浪费掉。这些现象，就算在富庶的美国也很难看到。

　　丽嫦知道我回来了更是高兴，说要设宴招待我。我说真的吃不下了，无需破费。她说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到时会给我惊喜。那天，我如约来到了一间高级餐厅，丽嫦和家人早已在等候。待到上菜时，眼前一亮，原来这是一桌「野菜宴」。当年下乡时所看到的，长在田边野地的野苋菜、苦麦菜、红薯藤、瓜子菜等，全都成为席上珍馐。丽嫦不讳言，如果不是我回来，她是不会到如此高档的餐厅去预订这比大鱼大肉还昂贵的「野菜宴」的。上菜了，那野菜汤飘起一丝苦涩味。当丽嫦亲自端上一碗给我的时候，我不知为何会倏然冒出了一句：「可以放个鸡蛋吗？」她听了后双手抖了一下，那个年代的朦胧往事又重新清晰起来。我们四目相视，会心地笑了。

　　或者，从味道上来说，就算是野菜，经过精心烹饪后也变得十分可口。但在此时此刻，却使我想起了「珍珠翡翠白玉汤」，它不但是活命时真正的美味佳餚，而且在那个非常年代裡，留下一段段让我们这代人难以忘却的回忆。
　　(本文刊登於2013年3月27日《世界日报》世界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