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鸟纪事：取材于凤凰城的小说《凤囚凰》连载（九）

（编者按）在某个时间，某个空间，我们在这里，美国亚利桑那州，有的人留下来了，有的人海归了，在时间和空间的交界点中，有很多分秒组成的故事，在太阳鸟亚省华人网中，我们看到张肇鸿，气如虹，文若，慧明，凤鸣，心水等很多老侨用文字记录他们的生活，首先感谢他们的记录，让我们看到了一代移民的成长足迹。”太阳鸟”专栏作家汪静玉，根据生活在凤凰城女人的真实故事，撰写出了小说《凤囚凰》。

　　　　　　　　　　　　　　　　　　　　　凤囚凰
　　　　　　　　　　　　　　　　　　　　　　　

　　　　　　　　　　　　　　　　汪静玉　　　　　　　　　　　　　　　　　　　　　

　　五月行将结束的那个黄昏，我在灿烂无比的夕阳中登陆美国。与我同一天离开家乡的，还有我姐姐华子，她如愿以偿地去了澳大利亚。我俩离开家的那天，母亲哭得昏天黑地，她觉得一下子从她身边飞走了两个，这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父亲在家门口蹲了整整一夜，嘴里反复咬着那根旧烟杆，他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我们临上车时，他慢慢地站起来，站在那里很无助地遥望着我们，当他缓缓地将烟杆从嘴边拿开时，我看到两行眼泪从他眼角滚落下来。
　　到了美国，我和稻子很快办理了结婚手续。和稻子结婚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为生活发愁。稻子倒是有薪水很不错的工作，他的收入足够家里的一切开销。我因为耐不住寂寞，也无法和他正处于青春期的儿子相处，便开始在中国餐馆打零工，挣的钱自己零花。但好景不长，没多久这家中餐馆因老板夫妇年纪过大，精力顾不过来就关门歇业了，我又重新变回了家庭主妇的角色。
　　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所不同的是，我的身份从未婚走向已婚，我在扮演一个妻子兼继母的角色。我炒的中餐他们从来不吃，而且有时候嫌烟雾太大而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的不满。我不以为意，照样把我的中餐吃得津津有味。但为了家庭和睦，我有时也会帮他们做做西餐。我在感恩节做的火鸡第一次虏获了这对父子，他们说从来没有人能把火鸡的味道做得这么风蚀入骨，这么彻底，他们真正爱上我是从这只充满浓浓中国味的火鸡开始的，于是他们开始盼望圣诞节能提前到来。
　　令人深感意外的是，圣诞节还没来，稻子突然失业了，他成了美国金融危机的第一批受害者，失业几乎是突如其来的，我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当稻子领完最后一个月的薪水愁眉苦脸地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将面临重大的问题，当我们开始为下个月的生活开销发愁，精打细算每一笔需要付出去的账单时，稻子才真正意识到储蓄的重要性，他彻底醒悟我们为此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原来以我的胜利而告终，但为时已晚。
　　在一次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家庭会议，稻子拿着一叠账单严肃地说，我们必须减掉不必要的开销，这叠账单是非交不可的，否则我们就要睡马路了。
　　为了不睡在马路上，他儿子和我直点头，我首先开口说，我今后不再买任何化妆品了，你可以买一瓶最廉价的Body lotion，我可以从脸擦到脚。
　　稻子看了我一眼，眼神显得阴翳而躁烦，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又说，还有你的衣服，旧衣服要穿到我找到新工作为止。
　　他的意思是我在此期间不能再买新衣服，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头还没点完，他紧接着又说，英文课也不要花钱去上了，免费的暂时也不要考虑，出门就要花钱，真是活见鬼。
　　一下子砍掉那么多，连免费的英文课也没了，我有些失望。因为不高兴我也懒得说话，稻子见我不吭声，他装作没看见，又把头转向他儿子，说，收拾一间房子出来租出去。稻子挥了一下手，表情很严肃地对他说，健身中心也不要去了。
　　他儿子马上撅起嘴巴，眉毛挑起来，想说什么，但张了一下嘴巴，又咽下去了。他坐在那里，样子无比的沮丧。他有一间卧室，还占有一间电脑房，里面放满了他心爱的器械和一台新电脑。看来他并不高兴把这些东西搬进他的卧室，他撅着嘴巴但并没有人会对他产生同情，大家都明白现在什么才是最关键的。他每个月花三十多美元健身，再加上饮料和汽油费，加起来够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所以他父亲提议这么做也是很有必要的。
　　那圣诞节的火鸡还要不要吃？小家伙勉强作出妥协后，马上又提出了他的另一个奢侈条件，他仍然撅着嘴，瞪着双眼紧紧地看着他父亲，显然他希望他的要求能够得到满足。
　　我会想办法让大家都能吃到火鸡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这个地步。稻子的样子就像在大会上讨论一个重大的议题，尽管结果让人有些不快，但基本还可以让人接受。
　　小家伙如愿以偿。但圣诞节的火鸡风风光光地火了一把后，我们的生活马上陷入了更加艰难的境地，我们换了一套小房子，卖掉了一些值钱的家什，但日子仍然没有什么大的改观。有一天，稻子从墨西哥超市里搬回两大袋土豆，对我说，这是我们一个月的粮食，你想办法做出不同的花样和口味，尽量让土豆吃起来有滋有味。
　　让土豆在我们嘴里有滋有味地打滚一个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相当大的挑战。我绞尽脑汁地想出了几种做法，为了口味不重复，我上网查，又打电话咨询朋友。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绞尽脑汁地对付这些相同的小玩意。后来我们三人合作总算把两大袋土豆吃光了，但这一个多月下来，每次只要一联想到土豆，我的肚子就开始翻江倒海，恶心得只想呕吐。我发誓这辈子别让我再看到这讨厌的东西。
　　稻子使出浑身的解数也没能阻止土豆向我们家前进的步伐，他再也想不出什么比它更容易解决目前所面临的困境了，当他再次从墨西哥超市搬回两袋土豆时，我差点气晕过去，我把他的昵称从亲爱的稻子改为可恶的土豆，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接受得如此畅快而诡谲，这让我颇感诧异但又哭笑不得。
　　我试图出去找工作，但因为经济萧条，好多商店和餐馆都关了门，少数几家坚持下来的中餐馆仍然在寒风中苦守着，我在他们门口徘徊，好几次想鼓足勇气进去问他们要不要人工，只解决吃的就可以了，但看到他们比我还要愁苦的样子，我的脚步又缩了回来。
　　以我们现在面临的处境，稻子是可以申请国家失业救济金的，还可以每个周末去领免费的食品券，但他苦撑着他的尊严和骄傲，我们为此争论了很多次，我们争论的结果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不被饿死，只能继续重复吃土豆。
　　我不知道是为了向他提出抗议还是自己实在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开始躺在床上以水充饥，我把水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每次饥饿感来袭时我就拼命喝水。我想我不至于饿死吧，实在撑不住了再吃一餐土豆也未尝不可，说不定还觉得是一顿美味佳肴呢，总能捱过这段困难时期。
　　稻子对我整天躺在床上大为不满，他无法忍受我这样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这无异于等死。他觉得人动起来就会有希望。我毫不理会他，他无法理解我的痛苦。这样在床上躺了两天，有一次趁我上洗手间，稻子突然满脸怒火地冲进来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他在里面足足呆了半个小时，无论我怎么敲门，他都不为所动。当他心满意足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我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怒气已经消失殆尽，狡黠的目光慌张而迅速地斜视了我一眼后赶紧闪开了。他下意识地抹着嘴唇，嘴角向两边夸张地拉开，硬生生地对我挤出一个人工式的微笑后和我擦肩而过。我一愣，他那生硬中仿佛隐含着某种险恶因素的微笑立刻引起了我的警觉，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在刻意向我隐瞒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我思索了半天，目光四处搜索，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我将衣柜和储藏室打开检查，又趴在地毯上摸索，我搜遍了每一个角落，翻遍了每一个口袋，找得大汗淋漓，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后，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摇头责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彻底放弃了继续寻找的可能性，慵懒地往床上一躺，这才发现他刚刚在上面躺过，体温依旧还在。我的手就这样在触摸他留下来的体温时，突然感觉到了异样，床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些令人无法察觉的碎渣，我捻着这些碎渣，一边到处查看一边将碎渣放在鼻子底下闻，味道有点类似薯片之类的零食，我放了一点在嘴里尝，的确是。我将床单和被子整个都掀开，但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困惑不已，床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从哪里来?我的好奇心一旦被打开，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我又在房间里仔细地搜索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我的目光最后落在这张硕大无朋的席梦思床上。这张床太大太笨重了，如何将它掀起来?这是我现在需要解决的最大难题。想了很久，我终于想出一个愚公移山的办法。我将柜子里的书全搬出来，每搬动一点就放一本书，我累得气喘吁吁，中途休息了三四次，然后喘口气，再继续搬，近十本书放上去叠加在一起时，我顿时惊呆了：席梦思隔板下藏满了应急食品，罐头，干粮，还有饮料，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个食品仓库。我每天饥肠辘辘地躺在一个食品仓库上，而自己还一无所知。哈哈，世界在跟我开玩笑。
　　这一下我全明白了，伴随着清醒随之而来的是震怒：他让我吃那么多土豆，却把他自己的尊严和骄傲藏在这里。这就是我面临的现实。我站在那里呵呵傻笑了两声，现在我发现不能用”单纯”两个字来形容自己，简直是愚蠢之极。我马上开始整理思绪，全盘否定了继续伪装下去的可能性，那就是他必须给我一个说法，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而这种事怎么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保护好现场，等他进来。我设想了由这件事导致的两种后果，一种是双方妥协，继续共同生活，共享食品，共度患难;再一种是离婚，我要么留在美国，要么回到中国。我想的更多的是前一种可能，但稻子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晚餐前稻子进来了，他看到了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我用那种最能有损他尊严最能打击他骄傲的目光斜视他，他的脸由惨白转向通红，再由通红转向酱紫，等他的脸再度变得惨白时，他突然过来抱住了我，说，原谅我，我是真的爱你的。
　　你就这样爱我?我把一袋干粮从他仓库里拿出来扔到他面前，无力地摇了摇头，用干涩的声音说，出去，请你出去。
　　他突然单膝跪在床边，拼命地摇撼我，哽咽声音里渗入了一些紧张和懊悔，他说，我是想保存体力，如果我倒下，你和孩子就什么都完了。怕我听不懂，他又做出夸张的手势。
　　我毫不示弱，努力宣泄着心中的不满和愤恨，我哽咽着说，你这样做太让人觉得可笑了?
　　我当然不介意和你共同分享这些食物，只要你喜欢。稻子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小声地安慰我，再说土豆怎么啦，土豆能让你活下来，活下来就会有希望。
　　我不再说什么了，内心却感到凄凉无比，身处这个陌生的国度，我像一个哑巴一样因为语言上的障碍无法表达内心的自己想法而显得愈发孤独而苦恼。这件事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无法抹去留在我心里的阴影。我身处美国，和稻子之间最大的不平衡是我们无法平等交流，我吐露的几个单词只能表达我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的意思，稻子利用他的优势稍加粉饰，就明显占了上风，毫无公平可言，几乎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稻子看我没再说话，以为他已经说服了我。他又轻轻地拍了拍我，起身将我塞进去的书一本本地抽出来。床平坦得不露痕迹后，他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最近总报道说坏人会潜入居民的家，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伤人，但他们会偷走食物。然后他把我抱上床，又说，你躺在这里也好，免得小偷把我们家的食物偷走了。
　　我没再说什么，我再强硬坚持对我这个外来人没有任何好处。过了一会，稻子看我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他躺到我身边，把我搂进怀里，摩挲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我马上警觉地盯着他。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不好?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我一个朋友帮你介绍了一个赚钱又多又很容易做的工作，他希望你能去。
　　我的眼睛亮了一下，心想现在还有这么好的事，我问，可以呀，什么工作?
　　****，他语速很快地冒出一个单词，我没听懂，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单词。
　　我说，你再说一遍。
　　****，他又很慢地重复了一遍，我还是没听懂，我疑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稻子站起来，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脱衣服，脱一件便往外扔一件，他扔衣服的动作很妖娆，脖子和屁股有节奏地忸怩着，恶心得让人无法吐出来，噎在喉咙里只管难受。脱到最后一件时，他停在那里，然后趴过来，朝我弯下身子，屁股夸张地扭来扭去，整个身子扭曲得像一条花蛇。我皱着眉头看着他，心想，呀，这家伙大白天的又想干那事?还做出那么恶心的挑逗动作。我想今天即使被遣送回国也不会让他动我一根毫毛，我还没从刚才的愤怒中走出来呢。
　　为了不想再被恶心，我索性闭上眼睛，背朝上，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稻子看我误会了他的意思，急得脸憋得通红，连连摆手。他赶紧穿上衣服，不到十秒钟马上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电子词典，在我面前啪啪地打字，他打得飞快，生怕浪费了一分一秒。打完后要我看，上面写着：我朋友说，你是他见过的最年轻最漂亮身材最好的中国姑娘。
　　我鼻子使劲哼了一声，心想还拿这种小计俩来骗我，我不会再轻易上当了，便转身还是不理他。稻子急忙又开始啪啪打字，速度比刚才还要快，好像急于要表白他此刻的心情，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将打好的字放在我眼皮底下一个劲儿地要我看，我拗不过他，乜斜着眼瞄了一眼，这一瞄让我浑身冷不丁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猛地从床上惊跳起来，发现不是在梦境中后，我突然抬起手，一巴掌甩在稻子脸上。
　　稻子捂着脸急忙跳开了，他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浑身颤抖不已，感觉呼吸困难，恨不得朝他呕吐一番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愤恨。稻子正欲开口说话，我朝他挥拳吼道，闭嘴，去你妈的脱衣舞，滚出去。
　　稻子看我莫名其妙地发那么大的火，嘴里暗自嘀咕，然后摇着头悻悻走出房间。我从床上坐起来，等颤抖的身体慢慢恢复平静后，我开始嚎啕大哭，各种情绪一起撞击我的脑海，让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婚。
　　过了一个星期，当稻子想再次试图说服我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异常冷静了，我淡淡地说，如果你觉得我是你生活的累赘，我们离婚好了。
　　稻子惊得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理解脱衣舞怎么跟离婚扯上了关系，但他不想就此放弃，他说，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收入很可观，再说，你可以向大家展示你的性感和你的东方美。
我实在忍无可忍，也不想他再拿这个话题来争论，我干脆地说，两种方案供你选择:第一要么离婚;第二要么闭嘴。
　　稻子很恼火地选择了后者。为此我们冷战了两个星期。
　　没过多久，我终于取得了美国永久居民身份，我如释重负。我想，稻子要是再敢这样欺负我，我就拎着我的行李逃得远远的。但让我深感意外的是，稻子对我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180度的急转弯，他主动把自己收藏的食品供应出来，然后变魔术般地拿出一个储蓄卡，他告诉我里面有两万美金的定期存款，今后家里的开支就交给我来管理。一霎那间，我感到受宠若惊，突然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这屋里的主人，心理和行为上都有些不习惯。我失魂落魄地拿着那张卡，恍惚地呆立在那里，仿佛陶醉在白日梦中，这梦我做了几年，等我终于有了想法的时候，它却奇迹般地实现了，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啊。不知道这样伫立了多久，但我很快从白日梦中惊醒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一连串发生的事，已经冷淡了许多，就像一场梦魇，每次当我试图想改变这种尴尬的局面，这个梦魇就会立刻跳进我的脑海，让我如鲠在喉。所有的美好和浪漫渐渐变成了一种往事，摆在我们面前的不可逆转的事实是，我们迟早有一天要分开，而我更希望这一天能早点到来。

　　作者简介：汪静玉，笔名王一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出生，14岁开始发表作品，17岁独自闯荡大江南北，18岁保送武汉大学中文系，2001年就读于武汉大学新闻学院研究生班。曾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作家》、《芙蓉》等杂志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次被选刊转载和选入选本并多次获奖。著有诗集《青春的馈赠》、小说集《爱是绿叶》、《邂逅天堂的后窗》，出版长篇小说《天堂眼》、《夏天里最后一朵玫瑰》等9本书，其中《天堂眼》在全国引起较大的反响。2009年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