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母亲一生都做教师工作,所以从我上小学三年级起,母亲就规定我们姊妹每天要写一篇日记,她每天都要检查我们是否写了,而且对每篇日记都仔细阅读,并加以点评,直到我上了初中,妈妈才停止检查我们的日记,因为她说,”孩子们都大了,会有一些私下的东西不愿让别人知道,应该尊重他们”,从此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日记是自己对自的内心独白,最大的好处是随意,随心所欲,可以是天气变化,周围环境,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国际国内新闻….更可以舒怀,写下自己的烦恼,惆怅,也可以记下自己的欢乐,悦愉.....我将日记当成自己的知音,抱着一本本厚厚的日记在怀里,像拥抱自己所爱的人,过往的岁月全部在这些本子里,那是自己不愿让人知的隐密,那时我特别喜欢每晚静下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所怨,所忧,所虑….全部真真实地记下来,可以说记日记成了我的僻好。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终止了写日记,并且将那些我万分珍贵的日记狠心地一边流泪一边将它们一页一页的烧成灰烬,我像失去了最心爱的人一样,一人偷偷地哭了很久,甚至在一段时间里我失魂落魄,常常在睡梦中为失去那些珍藏的日记哭醒,我好失落,好伤心,好悲痛,但是,我没有办法,还是下定决心不再写日记。
那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往事:
我在医学院上学时,因宿舍的同学共八人,其中小叶和我是最年幼的两个,而且都出身在资产阶级的家庭里,我们都很幼稚,单纯,直率,心里有什麽就说什麽,小叶也有写日记的习惯,每天熄灯前,她总是坐在被窝里,手捧一个红皮本子,写呀写,当同学们问她,”你写什麽呀?”她就说:”我写日记,天天记下我心里想说的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的下舖是一个姓周名秀的同学,周秀在我们班里年纪最大,她身高不过一米五,两条胖胖的小短腿,因为又胖又矮,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左右摇晃,她黑黑的皮肤,一双小眼睛,扁扁的鼻子又厚又大的嘴唇,加上稀疏的短髮,这样长像的姑娘,真的不大好看,如果她善良,温和,能与同学们和睦相处,同学们是不会以貌取人而与他疏远的,正相反,平时她总以”老大姐”自居,指责这个,批评那个,一付要求进步,极积份子的资态,总到班主任和政治指导员处去作一些不实的报告,所以班上同学都不喜欢她,我们与她同一个宿舍,对她就更加厌恶,经常是我们在宿舍里,大家嘻嘻哈哈,正在说笑,只要她一出现,大家立刻止住欢笑,各自在自己仅有的一张床的领地里各干各的事,有一次她似乎意识到什麽,她说,?#21018;才你们还说说笑笑,为什麽我一来你们就不说了呀??#36825;时大家都不出声,唯有小叶张口就说:”我们怕你打小报告呀”,刹时周秀涨红了脸,粗声大气的对着小叶吼道:”谁说我打小报告?谁说的?给我站出来?”全宿舍这时鸦雀无声,小叶毕竟年幼,被这”河东狮子吼”吓住了,大家僵在那里,这时宿舍气氛紧张起来,这种情况下,其它的几个同学便顾左右而言它的将紧张气氛缓和下来,周秀也就顺坡而下,从此,大家更是敬畏她三分,背后大家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困难”。(因为她长像太困难,与她相处更困难)。这个周秀呢?更是愈来愈霸道,越来越飞扬拔扈,在班上她说一不二,因为她的父母都是工人阶级,她依仗出身好,又是团干部,班主任和政治指导员都依靠她,因而她更是有持无恐。
一天,周秀来到教室,大声地叫;”小叶,指导员叫你去他办公室”,所有在场的同学都听见了,不免为小叶捏一把汗,大约一个小时后,小叶回到宿舍,我们见她两眼哭得红红的,情绪非常低落,问她为什麽,她不说话,只是哭,突然见她将自己的一个小箱子打开,拿出几个本子直奔厨房,我随即跟她跑去,只见她将几个本子扔到火炉里,一边哭一边眼看着本本烧成灰烬,她回头看见我呆呆地站在她后面,她左右看看没有人,于是小声对我说:”你也把你的日记烧了吧!”。她看我一脸狐疑,便接着说:”周秀偷看了我的日记,去指导员那里报告,说我想国民党打回来,…说我思想反动…,指导员让我写检查,听候学院处理!”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我也忍不住掉下泪来!这件事对年青的小叶打击是致命的,一个开朗,活泼,整日无忧无虑的小叶变得沉默少语,她当时的变化只能用两个宇来形容”绝望”。
事过不久,小叶自动退学了,小叶离校的那天,我难受极了,既为她委屈,又为自己担心,就像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滋味涌上心头,我决定送小叶一程,记得那天,天阴沉沉地,风吹在脸上冷嗖嗖,使人更添几分惆怅,出了校门,小叶牵着我的手说,”我们命不好,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但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你千万别再写日记了,还是都烧了吧!你要注意啊,千万别像我,回去吧!要让周秀看见你在送我,恐怕又会找你的麻烦,回去吧!”我满含热泪不知对她说什麽,我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馀的,就这样,我们俩依依分别了,此后小叶也不再与我联繫,在那种政治高压下,她可能是怕连累我吧…
小叶走后,我始终忐忑不安,对周秀则是又害怕又讨厌恶,我常躲着她,特别想到我最近的那本日记,它记下我家庭的巨变,我父亲的惨死,我们一家的悲惨遭遇…种种,我思前想后,犹豫矛盾争扎,经过几天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作出了将日记全部消毁的决定,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残酷的决定,就像一个母亲要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一样,那是撕心裂肺的痛…,在一个星期日,学院没有什麽人,我痛下决心将厚厚的几本日记一页一页的撕下来扔在锅炉旁的大火炉里,眼看它们变成了灰烬….。从此,我不再写日记,但这件事在我心中结成一个疤痕,一生都难以忘却。
人生的际遇真难预测,自从毕业分配工作后,我与周秀毫无联繫,谁也不知谁的情况,1981年我从北京还乡省亲,在火车的硬卧车厢里,忽然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从我隔壁的车厢里传过来的,她在大声说”我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我的女儿在学小提琴,是跟歌舞团有名的丽群学的…!”我一听,这是谁?她的女儿在跟我妹妹琴,好奇的驱使,我起身往隔壁车厢走去,呀!不是别人,正是周秀,因她的长像比较特殊,容易辨认,我呢,将近四十年的分手,她居然一眼就叫出我的名字,当她知道我在北京工作,特别是知道丽群是我的小妹时,一路上她对我的热情简直到了殷勤和阿謏逢迎的程度,目的就我妹妹对她的女儿特殊照顾,我一边看她现在对我的谦卑样子,一边回忆起她在上学时的盛气凌人,对我不屑一顾的态度,同时想起了小叶,她在那里呢!心中升起一阵酸楚,真让我感到,人啊!多么复杂,善变!
待到了故乡,与妹妹谈起此人,丽群告诉我:”周秀在文化大革命是造反派,将医院的好多老专家,老医生斗得可惨了,我本来不想收她女儿学琴,但她托了我一个好友来反复讲,只好收下,不过她女儿很好,学习也用功…”。
这次意外的邂逅就这样过去了,等两年后,我再次返乡时,妹妹告诉我:”周秀去世了,死于癌症”还说:”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临终前非常痛苦.....”。
我无言。
几十年过去,我仍然没有再记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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