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7年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十届五次会议代表《关于”潮汕侨批”申请世界记忆遗产的建议》的提案至今已经5年了,这标志着我省启动”广东侨批(以下简称侨批)”文献遗产的申报工作从民间到政府主导的一个历史转变。这5年我一直在祈盼”侨批”《世界记忆名录》成功申报的消息。这5年对”侨批”的历史来说也只是瞬间,而对我却是漫漫长路。 ”侨批”申遗工程的启动,激起了我对”侨批”抢救的满腔热情和崇高责任感。正是这种热情和责任感,让国内外亲朋好友都知道我对”侨批”抢救的执着。一封封饱含真情的”侨批”,唤醒了我对童年的回忆。这种尘封的记忆,又让我踏上了既艰辛又奇特的寻亲之旅。
一、寻亲
第一次看到”侨批”藏品我便觉着很眼熟,这些似曾相识的”侨批”不禁勾起了我对童年的回忆:我小时候和阿婆一起生活,那时每年都会收到两批阿公(我母亲的父亲,他的子女我称谓叔叔、姑姑)从印度尼西亚的三宝龙市托”水客”带回的物品,每一批的物品都有实物及现金。我的阿公在上个世纪初不满二十岁便放弃了以刻印章为生的手艺,从广东梅县出发经过七天七夜漂洋过海,到印度尼西亚的三宝垄开始艰辛创业。虽然我与他从未谋面,他也已去世了20多年,但我对他的思念却与日俱增。特别是自”侨批”申遗以来,看到一封封饱含游子情怀的”侨批”时,我总会想起阿公对我们大家庭的牵挂和帮助。我和兄弟姐妹之所以能受到高等教育,离不开阿公一直以来的谆谆教导和经济上的大力支持。是他让我们都过上了快乐的生活。每次说到阿公,也会想起改革开放之初,朋友们鼓动我经商的事情。当时,经商成为了一种社会流行,我便去信和阿公商量投资事宜。接信后,阿公爽快答应了我的请求,并要我尽快做好实施计划。而我思前想后却又放弃了设想。原因很简单,我没有经济头脑,对数字很淡薄。我不能让阿公的资本有所损失,毕竟他已为我们付出了很多,我们应该感激他老人家,而不是让他继续为我们操心。事后,弟、妹也曾抱怨我,当大姐的不和他们商量而轻易放弃大好商机。时过境迁几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仍不后悔当初的选择。面对”侨批”,我下决心一定要去寻找阿公的足迹,亲自到墓前拜祭。
阿公在印尼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自从他去世后,大叔叔已经告诉我们他不会写中文,每次给我们回信都是求人代笔。久而久之我们便失去了联系。自从”侨批”再次进入我的视野,拜祭阿公的愿望油然而生。我把想法告诉弟弟妹妹,他们不反对我的做法,但都很漠然。我理解他们的感受,那时他们年龄小,而我是长女,又与“侨批”结缘了半个世纪,这种感情不是所有人都会有的。回忆过去的吃穿用,哪一样不是阿公通过”水客”带回的呢?记得有一次,阿婆和叔婆(阿公的弟媳妇)要去”水客”家挑物品,我想跟着去看个究竟,但因年龄小,姑姑(阿婆的养女)抱住我不让去,情急之下我还把她的手咬了一口。 50年过去了,一想起这件事我还感到愧疚。因为阿公的资助,即便是“三年困难时期”我也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尽管往事如烟,但阿公的恩情我岂敢忘记?于是我按照过去的地址去信,信却被屡次退了回来。我曾求助于省侨办、印尼驻广州总领事馆等部门和机构,试图找回在印尼20多年没有联系的姑姑和叔叔,圆我拜祭阿公的心愿。虽然我做了很多努力,但一直没有结果。
也许我的执着感动了上苍。一次偶然,我认识了《千岛日报》广州联络办的老报人。他们在《千岛日报》帮我免费刊登寻人广告,之后又在清明时节刊登了《我与阿公对话》及《珍藏大衣的故事》。去年《千岛日报》张明开社长邀请广州老报人参加《千岛日报》十周年庆典,而我非常荣幸被邀请。在印尼三宝垄客家基金会萧茂章副主席、印尼三宝垄客家工会章双娇妇女部主席和游宏威先生的接力帮助下,终于我和姑姑通上了电话。并在2010年的10月10日,在这十全十美的日子里,我终于实现了在阿公墓前烧一炷香的愿望。
二、认亲
到印尼的第二天,我便开始打听去三宝垄的方法,因语言交流障碍的原因,张社长夫人成了我的”代言人和监护人”,全程她一直在为我提供莫大的支持与帮助。开始与姑姑有语言交流的困难时我便把手机交给张夫人,结果到后来夫人的手提电话反而成了我与姑姑联系的”公用”通讯方式。从泗水到三宝垄飞机每天只有两个班次,航空行程耗时只需要30分钟,但如果改坐汽车却需要5个小时。因为近几日的机票已售完,我只有坐汽车去了。安全吗? 200公里的路程要耗时5个小时?我心中不停地担忧,又因为虽身在泗水,但我的心已飞到了三宝垄,渴望尽快与亲人见面,而觉得5个小时实在太漫长了。买不到机票怎么办,我告诉姑姑要买雅加达的机票然后再转机三宝垄。姑姑却说第二天10点在我住的JAVA PARAGON酒店接我。这天上午,我们要参加全印尼的书画展,内容很多,况且在这个会上张明开社长是主角,而我与姑姑的联系就靠他们夫妇了。 10点多钟,姑姑她们到了酒店,张社长在会场脱不开身,他准备离开时工作人员告诉他仪式很快就可以结束,但仪式后张社长还要为开幕式剪彩。这么隆重的日子,张社长不在现场怎么可以呢?我也坚持要他参加完仪式才可以离开。这时我才感到语言相通是多么重要。仪式结束后,张社长夫妇把我送到JAVA PARAGON酒店,把我交给了姑姑、叔叔。最终完成了接力赛般的”接力棒”活动。
进到大堂时,一位男性长者准备起身。他和前几天传来的大叔叔的照片有些相似。大叔叔居住雅加达,难道他提前到了?我快步上前扶住了他,又不敢贸然相认,便问:”您是展明先生吗?”话一出口我就已断定他就是展明叔叔了,虽然眼前这么瘦弱、行动有些迟缓的老人跟阿公葬礼的照片上体魄魁梧的叔叔真是判若两人,但他果真就是展明叔叔。我叫了一声叔叔后与他相拥而泣。在叔叔的周围有几位女士,在我的左边有一位年长的女性,我从她的容貌上找到30多年前阿公寄回照片上的风采。她一定是展华姑姑了,我叫了一声姑姑便又潸然泪下。接下来,展明叔叔将婶婶和侄女向我一一介绍。后来得知她们为了接我,早上5点钟就赶路了,约好10点在酒店等候,而我却去了会场。让长辈为我起早贪黑赶路真是让我内心极为不安,特别是得知他们在大堂等了我两个多小时,更让我为他们添了麻烦而愧疚。但他们的热情与微笑打消了我的顾虑和自责。特别是看到展华姑姑、展明叔叔会意的微笑,让我心里倍感温馨。
从泗水到三宝垄的公路在维修,高速公路也还没有修通。到姑姑家已是黄昏了。小叔叔也从雅加达赶到了姑姑家,我见到他时正在后院的凉亭和姑姑的大女婿聊天。上一辈亲人的名字是阿公写信时常提到的,而同辈亲人的名字却一个也不知晓。姑姑家是四代同堂,说姑姑家实际上是她大女儿家。自从姑父去世后,她女儿将她和阿婆接来同住。大大的客厅摆满了家庭成员的照片和各式奖杯。晚饭后,大叔叔的女儿一家过来了,真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三、祭亲
第二天一早,姑姑敲门进来问我早点喝咖啡还是喝茶?等我洗漱完后,发现大家都在等我。一看时间才知道已经过了昨晚约定出发的时间。昨天晚上,我一直无法入眠。我在思考自己的问题,我的此行是否给她们添了太多的负担?他们放下工作从雅加达飞三宝垄,大家陪同我一个第一次谋面的人而舟车劳顿,我是不是太折腾!我原本只需要姑姑一个人陪我,如今阿公的两个儿子及家人都从雅加达赶来三宝垄团聚。回想她们对我的友善,包括姑姑家的老、小保姆,都让我感到家的温馨。一张张笑脸的影像使我慢慢进入梦乡。
在去拜祭阿公墓地的路上,姑姑给我介绍了她和孩子们的旅店、诊所、药店、巴士公司,还带我去看了她们以前的家。并通知住在附近的其他子女在假日酒店一起吃早餐。姑姑怕我吃不习惯当地人做的菜,而专门选在有广州小吃的假日酒店用餐。
阿公安葬在三宝垄郊区的华人公墓,离他第一次到三宝垄落脚的乡下也很近。在去墓园的路上,姑姑的女婿买了一大布袋的鲜花花瓣用来祭祀。
昨天的路途上,5个小时的行程,姑姑、叔叔、婶婶、侄女、姑姑家的司机在听我对唐山老家、我父母、弟弟、妹妹的诉说,侄女和司机听不懂,姑姑她们大概能听懂六成左右。今天拜祭完阿公后我又要和她们分离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还不知在何时。一路上,我要姑姑讲阿公的故事。她同意了,当我告诉没有听明白她说的内容时,叔叔和婶婶用她们认为我能听懂的语言来重述。在简单的一问一答中,阿公的情况与我多年的揣摩和在“侨批”里看到的是何等相似。原来在印尼,阿公也有着一个非常和睦、互相帮助的大家庭。汽车在飞奔,透过车窗,我仿佛看见了阿公还漫步在乡间小路,往返于住家与做工的地方。这时,我在想那个年代的我在干什么?为家庭承担了什么责任?那时,我却在阿公的照顾帮助下生活无忧。阿公也有父亲啊,而太公却早早地将养家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阿公和千千万万出洋谋生华人一样,稚嫩的肩上却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他就是千千万万出洋谋生华人的缩影。
来到墓园,一看到”梅县”两字我就误认为是阿公,认错几个后,姑姑才告诉我阿公墓地在最高处。虽然我们一行也有10多人,清明时节姑姑也来扫过墓,但还是有一直请当地人帮忙清理杂草。来到阿公的墓前,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公,我来啦!”我双手抚摸着墓碑,未曾开口却泪水涟涟。这里躺着连我母亲都无缘谋面的阿公;躺着我阿婆思念了一个花甲年在老家无怨无悔死守的丈夫。这头为了养家而在异国打拼,那边为了香火和亲情延续而恪守道德。在我的印像中,阿婆和母亲两代女人从来没有抱怨阿公半句;我的脸侠贴着碑石,静静地听着,好想听到阿公的声音。这时我不敢流泪也不敢说话,深怕错过了他对琼儿的呼唤;我双目久久凝视着碑文,在异国他乡看到了刚劲有力的方块字,是如此的亲切。阿公,你虽身在他乡却守望着老家的根;我放眼环顾墓园,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好像看见数不清像阿公一样的长者就在我的面前,他们是那样的和蔼可亲,双目注视着唐山的方向,祝福着家乡繁荣昌盛。
两个小时过去了,姑姑催我好好跟阿公说话,可我的心情却无法用语言表达。泪水拌和着彩色花瓣洒满了墓园,这是我第一次为阿公盖上花被;芬芳的清香飘逸在整个山岚,好像是阿公为我准备的美丽佳境。此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我们收藏的一封封”侨批”里—记载着一个半世纪以来海外打拼的艰辛和念念不忘唐山家乡的妻儿老小、兄弟姐妹许许多多的故事。
姑姑已经把我当成家里人,在回程的路上,她也毫无保留带我环绕了阿公经营过的商铺和其他产业,介绍她的计划,并在她的”地盘”上留影纪念。这天,终于圆了我的梦。但这也只是开始……。
四、”抢”亲
我一直坚信,抢救“侨批”就是抢救海内外华侨华人的根,留住了根,也就留住了血脉亲情。看到阿公曾经为之奋斗的地方,让我更珍惜曾经的拥有。今年小阿婆、母亲、大叔叔相继离我而去,现在还能简单交流的只有姑姑和大婶婶了,而姑姑也已72岁。今年7月姑姑、大婶婶回中国老家来了,她们想到曾今住过的花园酒店附近看看,因我听不明白,只好拨通印尼归侨李老师的电话”求救”。 11月初姑姑的大女儿和女婿也回来了,我们请了全程翻译陪同。由于语言障碍,到了第三代海外游子对唐山老家还会有印象吗?今后还能维系这种亲情吗?所幸我们有 ”侨批”!它是联系着海内外华侨华人的纽带,它同样联系着我们和印尼亲戚的亲情。
印尼和美国之行,我更感到抢救”侨批”意义和责任同等重要。去年在美国探亲的20天里,女儿带我去了多所大学图书馆和两个市级图书馆、美洲华裔博物馆寻找广东华侨华人历史。回顾申遗工程5年的历程,我被海外的华侨华人所感动,他们的支持让我更感到抢救”侨批”责无旁贷。几年来,先后有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美国的华侨华人无偿捐赠”侨批”及其史料,有的是亲自来馆赠送,有的是邮件寄送。如:
陈松生教授。他是我国聘请的马来西亚籍外国专家,现任教于西安交通大学法学院,教授英国法律与实践课程。陈教授祖籍深圳龙岗,出生于马来西亚,曾留学英国,毕业于英国白金汉大学及伦敦林肯律师学院,先后参加英国及马来西亚律师公会。早年从事律师工作,由吉隆坡高等法院授予马来西亚高等法院执业律师资格,并在吉隆坡和芙蓉执业。 2008年4月,陈教授受聘于《第一届全国大学生法律英语演讲大赛》评委时和我女儿而相识。在得知广东省档案局已将《广东侨批》申请中国档案文献遗产作为该局的一项重要工作后,陈松生教授欣然同意将《马拉语粤音译义》(作者:顺德冯兆年,佛山镇走马路芹香阁印,光绪16年秋9月)字典,捐赠给广东省档案馆。这本字典是反映清末广东与南洋诸岛密切往来的重要史料,以粤语同音字来标记马来语词汇,是当时用于商贸往来“速成马来语”的工具书。这本百年字典跟随着陈松生教授的祖辈几度漂洋过海再回到广东。陈教授为了这次捐赠,专门利用暑假时间到马来西亚把字典从银行保险柜中取出,再从西安专程来到广州。捐赠仪式后,陈教授还与在粤的其他亲属联系,动员他们搜集有关《广东侨批》申遗的档案文献捐赠给国家档案馆,并赞扬广东省档案局此举温暖了数千万海外华人华侨的心。在此之前,他已将此信息告知了马来西亚的新闻记者,希望发动广大的华侨和侨胞支持《广东侨批》申请世界记忆工程。
张丽华女士,2010年10月9日,我参加了印尼书画展的开幕式,坐在我后边的几位中年女士是印尼出生的梅州老乡。异国见乡亲格外投缘,她们与我约定在11日参观玛中大学时将家中珍藏捐赠。 10月11日,我们一行30多人从泗水出发,经过两个多小时驱车抵达了风景如画的印度尼西亚玛中大学。我们在欣赏书法家挥毫泼墨后进行了简单的捐赠仪式,并接收到了此次印尼之行的第一批”侨批” (准确来说是回批,来批与回批才构成完整的侨批)。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甲子年后,又经历了印尼排华的几十年,珍贵“侨批”能荣归故里实属罕见。这些已过甲子年的珍贵侨批由玛中书法班张丽华(李汉光先生的后代)女士捐赠,内容是梅县松口李集祥给叔叔李汉光、李映球先生的回信。这些”侨批”主要写于50年代,其中一封写于1949年的”侨批”洋洋洒洒16开纸都长达6页之多。这些珍贵侨批每一封都将李汉光所寄回家的钱物的分配和使用情况一一做了详细汇报,并且对家中老少情况做了详细描述。这些珍贵的”侨批”是60多年前华侨华人支持家乡建设的珍贵见证,体现了传统中国人民的勤劳勇敢、仁爱孝悌的精神和责任感,表达了华侨华人对家乡、祖国的深深眷恋。
2010年12月,我突然收到印尼西加坤甸坡华侨(原揭阳古乔乡乔和里)林胜耀老先生寄来的《林振声家族史》(中外文对照)。它记载了林家100多年的发展史和对公益事业的贡献,书中留下了海内外林氏后人的联系方式。
还有印尼的李金昌老先生、美国芝加哥的谢锡辉老先生及其朋友王老先生等,这些年过八旬的老人,将自己珍藏的史料和民国时期华侨书信的解读寄给了我。所有这些都缘于广东省启动”侨批”申遗,这是对华侨华人建设家乡、情系亲人珍贵历史见证的极大抢救。这些珍贵的“侨批”是祖国的宝贵遗产,保留着祖祖辈辈不能忘怀的珍贵记忆,见证着华侨华人在国外打拼的汗水与辛劳,是艰苦奋斗的中华民族精神的表现。作为档案工作者,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让这原始的”宝藏”全貌展示在世人面前,将侨批所衍生出的有关文化、经济、乡情、亲情的深刻内涵展现出来,让其光辉冉冉再生。从而令后人从中看到那些先辈华侨华人血与泪凝聚而出的一页页活生生的华侨史是何等深沉、丰厚,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那一份份割不断的骨肉相连的亲情。以此,让中华人民更尊重文化、更尊重历史、更尊重伦理道德,令我们的社会更加和谐与团结。
如今,广东16万封”侨批”里的故事还有待整理,16万封侨批对一个家庭算是庞大数目,但与在海外的4000万同胞相比,这又是一个小数。因此,抢救”侨批”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我们档案工作者们定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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